瑪莉經過長途旅行到了英國,一路上由一名軍官的妻子照料。軍官的妻子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一所寄宿學校。她一門心思想著自己的孩子。所以,在倫敦把瑪莉交給阿奇波爾德·克萊文先生派來接孩子的人時,她非常樂意。接瑪莉的人是米塞施維特莊園的管家梅德洛克太太,她身體結實,臉色紅潤,一雙黑眼睛敏銳犀利。她身穿深紫色的裙子,黑綢鬥篷上鑲著烏黑發亮的流蘇,頭帶一頂黑色女帽,上麵鑲著毛茸茸的紫色花朵,隻要頭一動,花朵就會直起,不停顫動。瑪莉一點也不喜歡她,這倒不足為奇,反正很少有人能叫她喜歡。不過很顯然,梅德洛克也不太在乎她。
“我的天!她可是個其貌不揚的小東西!”她說。“聽說她媽是個美人兒,女兒倒沒得她什麼遺傳,夫人您說呢?”
“也許再大一點會長得好看些,”軍官妻子好心地說。“要不是臉色蠟黃,再有表情些,模樣倒挺不錯。小孩子的變化大著呢。”
“那得脫胎換骨才行,”梅德洛克太太答道。“何況米塞施維特也沒有什麼能讓孩子好到哪兒去——要我說的話!”她們以為瑪莉聽不見,因為到了這家私人旅館後,她就站在窗子邊,離她們有點遠,看著來往的公共汽車、出租車和行人。可她卻聽得清清楚楚,對姑父和他住的地方頗感好奇。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是駝背?她從未見過駝背,也許印度沒有。
自從沒了奶媽,住別人家裏,她漸漸感到有些孤獨,開始有了一些從未有過的怪念頭。她開始疑惑,為什麼她好像從來都不屬於任何人,即便在爸爸媽媽都在世的時候。其他小孩好像都屬於自己的爸爸媽媽,可她好像從來都不是哪個人的小女孩。她有傭人,有吃有穿,但沒人留意她。她不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太不招人喜歡,不過,當時她當然也沒意識到自己不招人喜歡。她總覺得別人討厭,從不知自己也很招人厭。
她覺得梅德洛克太太是她見到過的最討厭的人。一張臉普普通通,顏色深紅,戴著一頂精致的帽子,卻顯得俗氣。第二天她們啟程去約克郡,在穿過火車站走向列車廂時,她昂著頭,盡量離梅德洛克太太遠遠的,免得讓人以為自己似乎屬於她。一想起別人會把自己當作梅德洛克太太的小女兒,她就生氣。
梅德洛克太太一點也不在乎瑪莉的所做所想。她是那種“絕不遷就孩子胡鬧”的女人。至少,如果有人問她,她一定會這麼說。妹妹瑪莉亞的女兒要出嫁了,她本不想去倫敦,但米塞施維特莊園管家的職位薪水高而事情少,要保住這份工作,隻有立刻遵照阿奇波爾德·克萊文先生的吩咐去做。她從不敢多問什麼。
“上尉和他的夫人死於霍亂,”克萊文的話語簡短而冰冷。“萊諾克絲上尉是我妻子的弟弟,我是他們女兒的監護人。孩子要接來,你得親自去倫敦帶她回來。”
於是她收拾好小皮箱上了路。
瑪莉坐在車廂一角,覺得索然寡味,煩躁不安。她沒有東西可讀,也沒有什麼可看,一雙戴著黑色手套的小手隻好交叉地擱在膝前。黑裙子使她的臉色看起來越發蠟黃,稀稀落落的頭發從黑綢帽下麵軟塌塌地散落下來。
“這輩子也沒見過比她更‘糟’的孩子。”梅德洛克太太心想。(“糟”是約克郡地方話,有“嬌慣”“任性”之意。)她還從沒見哪個小孩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她看著瑪莉看得有些累了,終於開口和她說話,語速快而且聲音刺耳。
“我想最好跟你講些你將要去的是個什麼地方,”她說。“知道你姑父嗎?”
“不知道。”瑪莉說。
“從沒聽你父母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