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地理老師(1 / 3)

新來的地理老師很年輕。他穿了一件花格襯衣。他是那種好弄點奇思異想的人,在大眾場合常常能左右逢源妙語連珠。人都說他是當作家的料,他也相信自己將來能成為作家,而且不是一般的作家,是魯郭巴老茅(魯迅、郭沫若、巴金、老舍、茅盾),他常把“魯郭巴老茅”五個字掛在嘴上。“我會成為20世紀的魯郭巴老茅。”他常跟人這麼說。

所以讀大學時他選了中文,而且苦熬苦掙地搏進了北京的一所著名學府,那裏出過很多近當代文壇的大師級人物。他記得自己走進那所大學大門時的情形,他的臉上他擠著燦爛的笑,天空周邊甚至渾身上下全是一片燦爛,他相信自己也會成為一個人物。

可四年後他的夢破碎了。這是他在給同學的信裏說的:“我的夢破碎了,像一隻薄胎碗從高樓掉在水泥地上。不是跌成碎片,是跌成了一股煙。我有一種莊周化蝶的感覺,可我化不了蝶,我要是能化蝶那還充滿浪漫那還算值的呀。我要是能成為一股煙在這個世上消失就好了……”他在信裏這麼說。他被分回了海南,他們這批人大學畢業這一年也正是國家最困難的一年。改革正在深入,政府機關大量裁員進行機構改革。企業大多不太景氣。他到人事部門報到,人家給他說給你分了,分到一所中學。他大眼小眼地那麼瞪了人家看。

那人說:“耶耶!?你幹嘛那麼瞪著我看,我臉上有金子難道我臉上有金子?”

新來的地理老師說:“分我去中學?!”

“高興吧?我知道你樂成那樣擱誰誰都要樂的。”那人說。

“鬼喲!”

“你看你說鬼喲,你怎麼說這話?”

“弄半天讓我去教書?!”他罵了句什麼,用腳狠頓了一下地板。這一回人事部門那位同誌才知道這小夥不是興奮而是憤怒。

“耶耶,你看你這人,能分個工作已經不錯了,你看你還挑三揀四的,真是……”那人說。

人事部門的人說得對,正是因為那張名牌大學的文憑,才使新來的地理老師有了格外的照顧,他爸也說:“你還要怎麼的,人家不說看你那張文憑吧,還看了你爸我這張老臉,不然能有個位位給你?”

新來的地理老師後來打聽到真還是那麼回事,就不再吭聲了。他隻哀怨自己生不逢時。後來他想:魯郭巴老茅裏不是也有幾個做過教書先生?現在的作家中老師出身的也不少,也許當作家必須要有一場教書的經曆也說不定哩。他想:我先教幾年書以後瞅個機會跳槽就不相信時代埋沒英雄?這麼想,他就好過些了。

他沒想到學校會叫他去教地理。

他跟教導處的人吵了起來。

“我是學中文的叫我去教地理你們有沒搞錯神經有毛病吧?”他嚷道。

人家說:“事情是校長定的有什麼事你去找校長別在這叫呀叫讓人聽到多不好?”

他真的去找校長了。

校長坐在那張軟椅裏,看去像扔在那的一攤衣服。新來的地理老師敲門那會,校長正被苦惱糾纏著,他眉頭皺著,皺折裏滿塞了那種叫憂煩的東西。

近來學校發生了許多事。

先是素質教育的推行。校長到快退休年紀了,他是個經驗豐富的校長。十年前,這所學校籌建時,有關部門就看上了他,當時他在另一所學校當校長也有五年。

校長來這以後,給學校製定了很嚴密的規章製度。他抓得很緊,對麵前一切,他的經驗應對有餘足夠對付。所以,學校第一年統考便躍居前三,那以後就穩居第二。人家說老肖你真那個呀嘖嘖,他愛聽這話,他說沒什麼沒什麼大家支持的結果。可是一切怎麼得來的校長本人最清楚。

這些年校長絞盡腦汁千辛萬苦,他科學地安排課時,把老師和學生們能用的每一分鍾都用上了,把那每一分鍾都用到該用的。老師和學生都為這些付出了很多的休息日和閑暇時間,他們苦不堪言,可他們用他們的辛苦換來了學校的榮譽。

不過校長從沒想到有一天會有人說這一切並不完全正確,而且這話來自國家最高一級的領導。突然地上頭就說要搞素質教育,說是不能以分數衡量教學。“不用分數說話那用什麼?”校長私下跟老婆那麼說:“衡量學校好壞,人家不都看你升學率看你什麼?我想不出看什麼,上頭怎麼個提法是一回事,社會上怎麼看又是一回事。”可公開場合校長還得“立場鮮明”痛陳應試教育的弊端,說說就說到自己的學校了。這座城市過去的幾年中學生裏出了三個精神病兩個自殺的一個殺人犯

(殺的還是自己的父親),六人中有三個出自這所學校。(當然這所學校過去也出過八個北大清華的高材生,但把自殺和殺人的一起抽出來談,就是出了一百個哈佛的也不算什麼了)。一提起這些,每一回校長都像是在台子上作深刻檢查。可過去不一樣,過去一上台校長風光得很講的都是先進經驗下麵掌聲雷動鮮花一片。

市領導找校長談過話。說你們學校要做教改的領頭人,該減負的一定要減負。其實是轉著彎兒把校長批評了一頓。“當然學習成績不能因此受到什麼影響。”市長說。這就有點讓校長為難了,這就有點像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那麼回事了。

校長苦惱的就是這麼些事。

校長想一個人靜靜呆會兒,他就把自己坐成了一堆衣服。安靜呆會能好些,僧侶們就那樣,常常用這辦法消除煩憂。

可偏這時候有人敲門。

校長說:“進來!”

校長就看見那個年輕人了,他認出了那是新近分來的幾個年輕大學生中的一個。

“我有事找你。”新來的地理老師說。

“那你快說。”校長說。

新來的地理老師沒快說,他快不了,他得把問題在校長這解決掉,在這沒法解決那就徹底沒戲了。所以他把事情說得很細。

“總之,”新來的地理老師一大通話後說,“我是學中文的!”

“你看你,跟我談你的專業,難道我不知道你學中文?學中文好嘛,我也是學中文出身,學中文的能耐就是和別的不一樣,人家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學中文的不,學中文的一個頂倆。”

“可讓我教地理。”

“這就對了,我不是說學中文的一個頂倆,學中文知識麵廣,再說你還是名牌大學畢業,這就更不在話下了。”

“可我教不了地理。”

校長站了起來,校長伸出巴掌拍了拍新來的地理老師的肩膀。“哦!這事呀。”校長笑了笑,“學校語文老師過剩,你剛來,校領導研究總不能讓你這麼個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做板凳隊員吧。學校教學以課時計酬,以崗論職。而且教齡的長短會對將來你的職稱評定有很大

影響。你看你要是不在崗位上,將來什麼都吃虧。”校長笑著,笑得很慈祥,讓你覺得他親切地像你父輩,說得新來的地理老師連連點頭。他進這張門之前他壓根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可校長卻能把這事處理得很利索。

“你看你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校長很那個地問。

新來的地理老師說:“沒啥事了校長。”

“那就好。”校長說。

新來的地理老師臨出門時又被校長叫住了。“上官老師有事外出,你給她代理幾天初二(3)班的班主任吧。”

新來的地理老師說:“行!”

走出那門很久新來的地理老師還一直納悶。怪了,這麼說我還得感激他們,這麼說他們還真為我想得周到體貼。他想。怪了怪了。他想。

他還是一肚子莫名怨氣憋著,然後晃了晃腦袋。

他沒有再去找校方。

後來,他就把那一肚子怨氣潑在了那個叫米克的代理班長身上。

他跟人較上勁他想他得弄點響動出來

米克回到家裏,他找了把剪刀,“嘶啦”一下把那身衣服給剪出個大口子。

媽看到了,驚得兩隻眼球要從眼眶裏跳出來。

“要死噢!好好的一件衣服你怎麼弄成這樣?”米克媽說。

“你不穿就不穿你放櫥裏,一件衣服又沒招你惹你你把它糟蹋了,好幾百塊錢的東西哩,你以為呀?”米克媽說。

“嘖嘖,快弄起來,別讓你爸知道了,他心情不好,知道了說不準你要挨打挨罵。”米克媽說。

米克媽趕緊把那一團亂布收拾好。

但米克父親還是知道了,他就在屋裏。米克不知道父親就在屋裏,往常他這時候還在公司裏忙呢常常是半夜才回家,可今天怎麼父親就在家裏。米克媽知道老米在屋裏,可以為他睡得死死,沒想到米克父親早醒了,他在屋裏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米克父親沒打米克米克父親也沒罵米克,米克父親拋出句話讓米克聽得雲裏霧裏。

“你看你看,這日子還怎麼過下去?”米克父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