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妮來找葛琴,那會兒學校已經正式放假。今年的“五一”放假七天,臨放假前那個下午,學校照例把班幹部留下來處理一些事情,比如搞衛生清掃死角,比如檢查安全措施,比如查實門窗拴扣是否合嚴(以前發生過那種事,海南是個台風多發的地方,就那麼幾天假,突發的台風將學校的門窗及其它設備損失過半)。還有那些才栽下不久的綠化樹,得弄根架支了。
葛琴就是正在幹那些事時被韓家妮扯出來的。韓家妮剛剛才落實了個好消息,她要盡快告訴葛琴。
“你看我還有五棵樹沒弄好。”葛琴說。
韓家妮說:“一會我幫你一起弄。”
“我有好消息跟你說。”她說。
“你說吧。”葛琴說。
韓家妮說:“假日海灘五一期間遊人爆滿,我家有個親戚在那搞餐飲,想請兩個幫手。”
“你說的好消息就這事?”
“耶?!難道不是?”韓家妮那麼看了葛琴一眼。
“人家說每天給五十,生意好的話還有部分提成,再說老板和我家沾親帶故,絕對沒有拖欠工錢的事,難道還有比這更好消息?你看你。”韓家妮說。
葛琴點著頭。
韓家妮說:“別的不說班上的捐款咱不能少,是吧?”
葛琴點著頭。
“你看你光點頭。”韓家妮說。
“噢!我知道了,你弄到錢了,你弄到錢了是吧?”韓家妮說。
葛琴搖搖頭。
“你看你光知道搖頭點頭,你怎麼了?”韓家妮說著一邊看葛琴,她好像真從葛琴眼裏看出點東西。
“你眼裏有東西。”韓家妮說,“你有什麼心事你難道有心事?這些日子我總覺得你有些變化,我弄不清你怎麼這樣。”她說。
韓家妮說得對,葛琴心裏是堵了些東西老理也理不清爽。還是遊泳比賽那件事。這麼些日子,她心裏老擱著個東西,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想來好像沒什麼不對頭地方。校長的話沒道理?不對不對,校長的話合情合理;新來的地理老師的話沒道理?不對不對,班主任老師的話也絲絲入扣;那就是當事人漸介嘍,他應該
勇敢地站出來自己承認那個事實。可葛琴想,校長和老師肯定也找漸介談過,也跟他說了那些話。就是說自己不能站出來澄清那個事實,那為什麼要人家漸介站出來?這麼一來,大家相安無事,大家裝傻,裝著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發生,不是挺好?可葛琴一直不能安寧,時不時一種難言的感覺就跳出來。她覺得米克很冤,她甚至覺得自己給米克做了什麼虧心事,見著米克臉上總有幾分不自然。米克上電視那會,葛琴覺得好了些,她覺得輕鬆了些,可米克自己又把那英雄的光環給抹了。葛琴欽佩米克的同時,又想起遊泳比賽那事來,她眼裏總有東西。
不過今天她不是因為這事。
韓家妮說得對,她家確實有事。快過五一了,好不容易盼來七天的長假。葛琴給父親揉背,說起節日的事。
“爸過節了,咱出去玩玩。”葛琴跟她爸說。
她爸笑了笑,說:“看你,爸這個樣子怎麼出去玩?”
葛琴說:“我有七天假。”
“你有七天假你有你七天假好了,好好歇歇。”
“我有了個主意。”葛琴說。後來她就跟她爸說起她的計劃。
“我想弄個車,那種三輪車呀,我們不要汽車,坐裏麵什麼也看不著還不跟屋子裏一樣?隔壁王阿姨有輛三輪,她說她能借咱用兩天。”葛琴說。
“我在車上放把藤椅,咱用繩子綁牢爸你坐在上麵,你別擔心不搖也不晃,你在家有時不也在藤椅裏坐坐就那樣子那麼回事,我拉了你出去走走。咱到萬綠園,咱到海底世界到假日海灘到南國奇境什麼的一些地方走走看看玩玩。爸你不知道,這些日子城裏變化好大,添了
很多好玩的去處。咱還到海邊什麼地方去,看看天看看海看看沙灘……”葛琴說。
葛琴說這話時鼻頭就酸了,淚就往她眼眶裏湧,她想她不能讓爸看見那淚。她想她爸太可憐了,一個人整天悶在這小小狹窄的黑屋子裏,外麵的世界陽光明媚精彩紛呈現也好,花紅柳綠蔦歌燕舞也好,全和他沒什麼關係。他的世界現在小得就是那四麵牆和一張床,惟一還有那台小電視,他能看見那屏幕上說遠又遠說近又近的世界……
“爸,咱該出去走走,咱該出去走走是不?”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說著話。
她爸說:“算了,你有時間多幫幫你媽,爸都這樣了,外麵的世界再好也和爸不相幹了,你看爸這麼個樣
子,就是外麵成了仙境成了人間天堂對爸來說又能怎樣?”
葛琴爸想說你看爸都是這麼個廢人了,和死了的人沒個區別,就算還有一口氣活著,但說不準哪天閻王爺就召了去。爸都是個快死的人了。可他沒說,他隻澀澀地笑笑,他那麼笑。
“不!”葛琴喊了起來,葛琴那聲喊驚天動地,把自己和爸都嚇了一跳。
她說:“不!”然後她不容置否地衝了她爸說:“我不!我要你去!你非得去!”
她沒再說什麼。
她爸沒說什麼。
父女倆那麼看著,他們都抑製著自己的淚,沒讓那濕東西流出來。他們都想能輕鬆一點,可又想不到合適的辦法,他們就那麼看著對方。
這事好像就這麼定了。
葛琴把這些跟韓家妮說了。韓家妮好半天沒吭聲,她說:“讓我想想。”她就一聲不響地在那棵檳榔樹下琢磨了好一會。突然她說:“哎,不如咱們這樣。”她就摟著葛琴的肩膀像說一個非常秘密的事那麼嘀咕了一陣。
葛琴眨巴了眼好一會,後來說:“好吧,依你說的做。”
這事好像也就這麼定了。韓家妮想了好一會想出來然後又給葛琴咬著耳朵悄悄道出一個兩全其美“辦法”。
王阿姨真的沒食言,她把那三輪借給葛琴了。
那天葛琴說五一想借那女人的三輪用用。王阿姨問,你個女孩子要那東西幹啥?葛琴就把自己的意圖說了。葛琴說:“王阿姨,你要是那兩天不用車就借我用用行嗎?”王阿姨滿口答應。“行行!怎麼不行?我又不用,不用放在家裏還占地方。車跟人一樣,人不動筋骨就懶了,車不用軸就鏽了。你拿去拿去。”
那女人很豪爽,她揮揮手說拿去拿去。
其實王阿姨要用車,這女人家境也不太好,雖說沒下崗,但單位不太景氣。偏兩夫妻在一個地方刨食。兩人的工資加起來僅夠對付家用。獨生子在大陸讀大學,每年的開銷不算小。兩口子就想能弄個什麼事補貼補貼。其實也沒個什麼事好弄,他們隻好晚上蹬著三輪去廣場找個角落,擺攤給人補鞋擦鞋。用那男人的話來說能賺一點是一點在家反正也是在電視機前泡著還掏電費。
五一是個好日子,廣場人多,又是節日。夫妻倆覺得對於他們來講也算是個“商機”。他們原想在假日裏好好的撈些活幹。沒想到葛琴要借車,女人知道葛琴借車的意圖後很幹脆地就答應了下來。他想明天讓男人挑了東西去就是,無非多花些力氣。這沒啥。可葛家就不一樣,在女兒是體現孝心,在父親是一次難得的出外的機會。他們一定很開心,這麼個年月,給這種人家一點開心和輕鬆比什麼都好。
他們也是這麼種人家,他們知道這一切,他們血脈裏流淌著那種叫善良的東西。他們說這沒啥。
就這樣那車在葛琴手中了,她很高興,她給韓家妮打了個電話。
第二天,韓家妮天不亮就來了葛琴家。她們花了些時間把那三輪打扮了一通。她們找來些各種顏色的廢棄
衣服,剪成彩色的布條把那輛三輪能纏的地方都纏了個遍。然後將那隻藤椅牢牢的綁在車上。她們做完那一切,天就亮了。
葛琴把她爸叫醒了,她指著小院裏那三輪,說:“爸你看你看!”
葛琴爸看見那五顏六色的三輪眼裏起了個驚喜,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隨即那男人看了看天空,天上一抹鮮紅,晨起的一隊海鳥正掠過高天,在紅紅的顏色裏自由自在地飛。那白青青的臉上就綻放了一綻笑。
“真的出去……哦嗬哦嗬,我說了不必不必……”他說。
葛琴說:“爸,人家家妮天不亮就幫我忙乎……”
韓家妮也說:“叔叔,過節街上很熱鬧的。”
葛琴父親說:“你看你們……”他點著頭,他有些激動,有些日子濠男人沒這麼激動過了,病歪歪躺在黑窄小屋裏的人脾氣一天比一天壞,可他沒這麼激動過。他點著頭。
葛琴端來早點,是一大紮油條和一盆粥。
葛父親叭嘰叭嘰地嚼食著油條,他沒動那碗稀飯。
“叔,油條太幹,你該喝點稀飯。”韓家妮說。
葛琴說:“你別勸我爸了,他不會喝的。”
“怎麼?沒聽說過什麼病忌口喝粥……”
葛琴笑了,她沒說原由,她知道那是因為父親怕麻煩別人,一喝粥小便就多,出外不方便,就是這麼回事。葛琴沒說。
他們上了街。節日就是節日,這一天巷子窄了街道也窄了。不是巷子街道一夜間有了什麼變化,人多了車多了,人一多車一多巷子街道全窄去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