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從城南小站出發

18∶03上海南站

上海南站像是一個時光入口,被孤獨地遺留在城市的邊上。傍晚的時候,走進這座地鐵小站,如同貿貿然地闖進了一出20世紀30年代的無聲電影裏。沒有列車駛來的時候,這裏安靜得能夠聽見風聲。

這段地鐵可以看見陽光,透過月台上麵的屋簷,是暗黃的太陽,遠處,雪亮的鋼軌,還有焦黑的枕木。站台上的乘客很少,隻有偶爾從杭州方向開過來的火車停靠在這裏時,腳步聲才會陡然嘈雜,但很快又會安靜下來。

一切都像是一場有意的安排。車廂裏載的是因為各種原因要進到城市裏去的人們。若有所思或麵無表情地坐著。窗外,路邊的荒草就要告別這個冬天,高樓的裙影越來越清晰,然後,在不知不覺中,整個車廂就已經鑽入了地下……

一個老司機告訴過我,盡管已經開了多年的地鐵,他還是習慣在明亮的太陽下看著鐵軌迎麵而來,兩邊的電線杆紛紛退去的感覺。那是多年的職業習慣,黑暗中的一切給人的感覺總是不確定的。也正因為如此,每當行駛完從莘莊到上海南站的這段路程時,在進入隧道的那一刹那,他總是要下意識地回頭看一下。

23∶30浦東龍陽路

沒有什麼比末班車的感覺更讓人舒服的了,如同抓住了一天中的最後一次機會,更何況末班車的方向總是指向讓人向往的歸宿。肯定有不少夜歸的人和我一樣,看著從中山公園開往浦東的這列地鐵,感到莫名親切。

依依不舍的是那些在地鐵裏告別的情人,地鐵將載著他們的愛人消失在城市的另一頭。月台上,戴著紅袖章的安全值班員吹響了一天中的最後一聲哨音後,如釋重負。轟鳴聲愈行愈近,開始在大廳裏回響,緊接著出現的是黃色的燈光和從隧道中過來的風,車來了,明晃晃的玻璃窗帶著一格格人影混雜的圖像。在車門行將關上的瞬間,一群手裏夾著滑板的少年奔跑過來,跳上回家的列車。

這是行駛在春夜裏的地鐵,它帶著我從城南的小站出發,在市中心最大的廣場下經過,在黃浦江上那些遊輪的下麵呼嘯,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將我重新帶回到可以看到天空的地方,浦東的龍陽路,不是地鐵的終點,卻可以看到迷幻般城市的夜空。不知道那些和我一樣從如同默片場景中過來的人,有多少人已經到達了他們的目的地,又有多少人還要繼續他們的旅途。

地鐵口的賣花女孩

我看見,整整半個小時,那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就一直站在人民廣場地鐵的出口。

她的手中抱著一摞鮮花,其中最多的是玫瑰,每朵都用劣質的塑料紙折疊包裝。這一天是情人節,地鐵口賣花的女孩自然比平常裏多出許多。

可是與別的女孩相比,她手裏的鮮花在半個小時裏幾乎就沒有賣出過幾支。別的女孩看見男女結伴進出地鐵時,總要追著跑上去,叔叔阿姨叫上半天,央求著將她們手中的花兒買下,隻有她常常隻是站在原地,看見像情侶的一對出來了,冷不丁怯生生地走上去:“要買花嗎?”

來人擺擺手,或者幹脆就避著她走開,她也不再去追。

過了7點,眼看著天已經黑透了,小女孩開始有些著急,四下張望。

我走過去,告訴她我要買一支玫瑰。“10塊錢。”她說。我將錢遞給她,她顯然有些驚訝,像我這樣一個人主動來買花的畢竟不多。

我問她的名字,從哪裏過來。小女孩警覺地看了我兩眼,什麼也不肯說。正當我打算離開,女孩突然追了兩步上來,還是怯生生地說:“叔叔,你能再買兩朵嗎?”

我答應了她的請求。小女孩很開心,晚上我第一次看見她露出笑容,也許這是她做得最成功的一筆生意,作為回報,她答應回答我的問題。我遞給她筆,她一筆一劃很認真地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她的名字,金亞桂。她說這是第一次來上海,父母帶著她從老家安徽天長過來。然後,她用手指了指不遠的地方:“我媽媽就在那裏!”

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在地鐵的公園門口,果然有一位中年婦女正在賣一些烤香腸之類的小吃。買了點小吃坐下後,我試著和孩子的母親搭訕。聽著我的口音也是外地人,她並不避諱:“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家裏還有兩個孩子,上學要花錢。”

孩子的母親還告訴我,金亞桂的父親也在地鐵口附近賣水果,兩天前剛回上海,就讓一群穿製服的人給抓到收容所裏去了,用火車遣送到了蘇州,早上才跑回來。說到這裏,這位母親顯得很氣憤:“我們一沒偷,二沒搶,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呢?”

這是一個生活在城市的最底層,靠著地鐵吃飯的一家。就在這位母親喋喋不休的時候,金亞桂依然在通向地鐵的人群裏賣著她的鮮花。她還小,應該還不懂得遣送是怎麼回事,卻已經開始品嚐了生活的艱辛。

霓虹燈在她的身後不停地閃爍,映著她手中的玫瑰和單薄的身體。

——廣州——

地鐵車站和互相守望的愛情

地鐵,容易成為故事的背景。個人與群體,流動與靜止,送別與等待,離去與歸來,偶遇與錯過,隱蔽與暴露,地鐵集合著這些矛盾的概念,就在這樣的充滿著矛盾的空間裏,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於是信手拈來就是一個城市的故事。比如,每天有10萬人從一個地鐵車站進出,那麼,我站在出站口等上五年,會不會等到在同一個城市中的我想等的人呢。比如,每天有10萬人從一個車站進出,五年中,我隻在出站口停留了一分鍾,會不會恰巧看到在同一個城市中我想等的人呢。

賴素歡和歐金成都是廣州地鐵車站年輕的站長,地鐵一號線開通後,歐在西門口站的時候,賴在公園前站,歐去公園前站的時候,賴又換崗到體育西,接著賴調回公園前,歐又調去剛剛開通的地鐵二號線海珠廣場。

仿佛歌裏唱的,白天和黑夜,隻交替沒交換,每個車站隻有一位站長,所以,工作五年間,他們有兩次交接工作的機會,卻從來沒有在一個車站同時出現過,也算得上平凡生活中的戲劇化場麵。

有些老員工笑歐金成,一個小夥子,怎麼總是追著人家姑娘。

現在,他們在相鄰的地鐵站工作,相距隻有一分半鍾車程。

不過,終於大家都知道,歐金成不用再追了,兩個人結婚了,而且在地鐵一號線始發站的位置買了一處房子,安下了家。就好像兩列地鐵列車,白天的時候,他們從不停歇,沿著地鐵線路循環往複,保持著固定的距離,但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相依相偎,停在始發站,共同等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