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沸騰的地底下
李海鵬 劉建平 張丹萍
地下隻是地上的延伸。在地底下,依然有著熟悉的沸騰生活。
——北京——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地鐵
黑暗消失,光亮閃爍,他感到速度在慢下來。那些明亮的戲劇廣告、網絡公司廣告、洗發水廣告和果汁飲料廣告,在地下30米處,隔著玻璃在他的鼻尖掠過。這真是一種格外安靜的氣氛。電子女聲提示,車公莊車站到了。丁零一聲,再次提醒,車公莊車站到了。那個記者走下車來,到報攤邊去找陳蘭。
賣一年多報了,成啊,你問吧。那有什麼不可以的,我叫陳蘭。你是隨便找個人問不是?是就成。我每天在這兒。
從2001年9月開始,我每天在車公莊地鐵站賣報。因為熟悉北京地鐵,這個記者會記錄我說的話,然後進行整理,虛擬成一種陌生的口氣。
在地鐵裏你會見到各種各樣的人,我沒覺得他有什麼奇怪。有時我會覺得這是地鐵本身的氣氛的原因,它是與上麵的北京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城市有困倦的時候,可是地鐵沒有;城市有活躍的時候,可是地鐵也沒有。但是這種感覺並不準確。它並不隻是缺乏維度的通道和城市的腸管,如果北京是一棵巨大的植物,那麼它還是它的根須。我在這裏擁有一份工作,在人們像水滴一樣穿過這條管道時,我就遞給他們報紙。
他們行色匆匆,真像是法國作家米歇爾·布托在一部小說裏寫到的那種人,在一家公司當經理,厭倦了家庭生活,於是乘火車去羅馬接他的情婦,等到下車時卻又改變了主意。我是賣報紙的,從來沒聽說過那個什麼法國作家。我是說有相當多的人意氣風發,而地鐵站的匆忙之感則催促著人們去珍惜短暫的人生。
我隻是盡量向你介紹北京地鐵。如果你要進入地鐵站,那麼你通常需要走下100級左右的台階,它在地下20米到30米的深處。這個記者可能會再采訪個專家,他會告訴他北京地鐵建於1965年等等曆史,那就不是我的事了。在第一次乘地鐵時,我還是個孩子,父親拿著參觀券,領我來參觀。那時北京街道上跑的是那種黃白相間的大公共汽車,像瓷瓶酸奶一樣樸實笨重,相比之下地鐵就像西式香腸一樣透著洋氣。
北京是一個權威色彩與平民色彩共融的城市,北京地鐵也是特質鮮明的地鐵。通常所說的環線和一號線組成的一個逆轉90度角的“中”字形,就是現在北京地鐵的主體,換乘車站分別位於交叉點上的複興門與建國門。無論是地麵站,還是內部站台,都裝修簡樸,方正闊大。在長安街下近天安門那一帶的地鐵,地麵站是仿古的琉璃頂,站台裏的牆麵上有以中國象征性的長城、三峽之類為主要景色的浮雕、瓷畫,在強調民族風格的同時,也時刻在提醒乘客,這裏是北京,而非世界上任何一個其他城市。比起現代流線形的地鐵列車來,北京的機車更像是路麵火車的縮減版本,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豪華,但是實際效能絕對遠遠超過3元票價。在票務方麵,北京地鐵尤其地具有北京特色,至今仍堅持人工售票、人工檢票,高峰時間售票窗口前常常排起長龍。但是北京人並不抱怨,無論時間多麼緊張,依舊安之若素,凡有不曉事的外地人去加楔兒,一概給予教育。無論北京生活有多麼不便,人們還是在乎它是北京。
北京的人們乘坐地鐵,隻是想快、更快、最快。北京的人們跑進那些鋼鐵腸管似的機車,讓它們帶著他們跑,穿過大地,奔跑不停。當然,他們也可以停留。地鐵站裏報刊音像連鎖、便利店、衝印連鎖店、糕點店一應俱全,雖然不可以作為一個地下世界而單獨存在,但確實已經相當完備。由於客流量大,已經形成“地鐵商圈”的說法,當然了,除了商業之外,像世界各國的地鐵一樣,北京地鐵裏還有藝術。
藝術家們都來北京實現夢想,與乘坐出租車相比,他們更喜歡地鐵的票價,因此在地鐵中總是能看到他們匆忙的身影。對北京地鐵的描繪和感慨,大多數也出自無名作家之手。很顯然,有一天他們當中會有人碰到好運氣。更年輕的藝術家,差不多還是孩子,常常抱著吉它來地鐵裏彈唱。
這是下午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我是陳蘭。關於北京地鐵的未來,我賣的報紙上已經有很多報道,現在我隻向你介紹北京地鐵的靈魂。詩人龐德描繪巴黎地鐵中閃過的麵孔時說,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我沒聽說過他,但你相信我,當黑暗消失,光亮閃爍,那些戲劇廣告和洗發水廣告在人們的鼻尖處滑過,北京地鐵裏充滿了倦怠,也充滿了激情。
一個設計師的地鐵感觸
粟良是從一號線的四惠站上車的,下午三點一刻已經到了大望橋站。這是周六,他已經乘坐了三次地鐵。第一次是上午去建國門,第二次是從建國門返回,這次是去會見朋友。顯然他還需要乘坐第四次以便回家。
自從到北京工作之後,粟良連續四年搭乘地鐵,所有的地鐵站都到過。通常,他走進地鐵站的第一件事是買份報紙,一旦有了座位立刻就會看報。他在地鐵站裏衝洗過膠卷,然後在另一個站取到了照片。在需要的時候,他也買汽水和小食品。在他看來,地鐵裏的商業設施不錯。
做平麵設計工作的粟良對北京地鐵最多的感慨是,整體設計還不行,空曠,空白,缺少美術元素,廣告形式又比較單一。不過他還是承認,北京地鐵的車廂讓人很舒服,尤其是“那種略微有點兒老式的感覺”,足以彌補其他不足。就乘車來說,車輛本身無疑是最重要的,隻要不是太擠,粟良對北京地鐵就沒有任何意見。他不喜歡乘坐公交車,因為車上人說話聲音太大,地鐵裏就安靜多了。
這天的行程顯然是他最普通、最典型的地鐵經曆之一。雖然是周末,但在換車之前,還算不太擁擠。
他在建國門下了車,走過弧形的地下走廊,去換乘環線。也許是由於身處地下的緣故,他的關於地鐵裏人們不大說話的說法得到了證實,除了一些年輕情侶在說笑之外,人們確實大多隻是沉默地走著。
環線車駛來,車廂裏人已經相當不少,看上去車外的人更多。好多人提著購物袋,有些乘客把袋子放到了地麵上,放棄了這班車,可實際上,下一班也會同樣擁擠。也許他們是走累了,想歇一歇。粟良擠進了車廂,靠著門邊的豎杆,不斷地看表。“到朝陽門就得三點四十。”他和朋友約的是三點半。
“實際上地鐵夠快的了,而且有準確的運行時間,誰遲到都是自己耽擱的。”
三點四十分,他匆忙地走出車廂,外麵是與大望橋站相差無幾的站台。元宵節趕著回家的人馬上填補了他留下的位置。下車前他言簡意賅地總結說:“沒地鐵的話北京就得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