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好色原兼性與情,故令人欲險難平。
苦依胡婦何曾死,歸對黎渦尚突生。
況是輕盈過燕燕,更加嬌麗勝鶯鶯。
若非心有相安處,未免搖搖作旆旌。
話說先年,四川成都府雙流縣,有一個宦家子弟,姓雙,因母親文夫人夢太白投懷而生,遂取名叫做雙星,表字不夜。父親雙佳文,曾做過禮部侍郎。這雙星三歲上,就沒了父親,肩下還有個兄弟,叫做雙辰,比雙星又小兩歲。兄弟二人,因父親亡過,俱是雙夫人撫養教訓成人。此時雖門庭冷落,不比當年,卻喜得雙星天性穎異,自幼就聰明過人,更兼姿容秀美,佼佼出群。年方弱冠,早學富五車,裏中士大夫見了的,無不刮目相待。到了十五歲上,偶然出來考考耍子,不期竟進了學。送學那一日,人見他簪花掛彩,發覆眉心,臉如雪團樣白,唇似朱砂般紅,騎在馬上,迎將過去,更覺好看。看見的無不誇獎,以為好個少年風流秀才,遂一時驚動了城中有女之家,盡皆欣羨,或是央托明友,或是買囑媒人,要求雙星為婿。不期雙星年紀雖小,立的主意倒甚老成,自小兒早有人與他說親,他隻是搖頭不應。母親還隻認他做孩提,不知其味,孟浪回人;及到了進學之後,有人來說親,他也隻是搖頭不允。雙夫人方著急問他道:"婚室乃男子的大事,你幸已長成,又進了個學,又正當授室之時,為何人來說親,不問好醜,都一例辭去,難道婚姻是不該做的?"雙星道:"婚姻關乎宗嗣,怎說不該?但孩兒年還有待,故辭去耳。"雙夫人道:"娶雖有待,若有門當戶對的,早定下了,使我安心,亦未為不可。"雙星道:"若論門戶,時盛時衰,何常之有,隻要其人當對耳。"雙夫人道:"門戶雖盛衰不常,然就眼前而論,再沒有個不撿盛而撿衰的道理。若說其人,深藏閨閣之中,或是有才無貌;或是有貌無才,又不與人相看,那裏知道他當對不當對。大約婚姻乃天所定,有赤繩係足,非人力所能勉強。莫若定了一個,便完了一件,我便放一件心。"雙星道:"母親吩咐,雖是正理,但天心茫昧,無所適從,而人事卻有妍有媸,活潑潑在前,亦不能盡聽天心而自不做主。然自之做主,或正是天心之有在也。故孩兒欲任性所為,以合天心,想遲速高低定然有遇,母親幸無汲汲。"雙夫人一時說他不過,隻得聽他。
又過了些時,忽一個現任的顯宦,央縉紳媒人來議親。雙夫人滿心歡喜,以為必成,不料雙星也一例辭了。雙夫人甚是著急,自與兒子說了兩番,見兒子不聽,隻得央了他一個同學最相好的朋友,叫做龐襄,勸雙星說道:"令堂為兄親事十分著急,不知兄東家也辭,西家也拒,卻是何意,難道兄少年人竟不娶麼?"雙星道:"夫婦五倫之一,為何不娶?"龐襄道:"既原要娶,為何顯宦良姻,亦皆謝去?"雙星道:"小弟謝去的是非且慢講,且先請教吾兄所說的這段親事,怎見得就是顯宦,就是良姻?"龐襄道:"官尊則為顯宦,顯宦之女,門楣榮耀,則為良姻。人人皆知,難道兄轉不知?"雙星聽了大笑道:"兄所論者,皆一時之淺見耳。若說官尊則為顯宦,倘一日罷官降職,則宦不顯矣。宦不顯而門楣冷落,則其女之姻,良乎不良乎?"龐襄道:"若據兄這等思前想後,說起來,則是天下再無良姻矣。"雙星道:"怎麼沒有?所謂良姻者,其女出周南之遺,住河洲之上,關雎賦性,窈窕為容,百兩迎來,三星會合,無論宜室宜家,有鼓鍾琴瑟之樂。即不幸而貧賤,糟糠亦畫春山之眉而樂饑,賦同心之句而偕老,必不以夫子偃蹇,而失舉案之禮,必不以時事坎坷,而乖唱隨之情。此方無愧於倫常,而謂之佳偶也。"龐襄聽了,也笑道:"兄想頭到也想得妙,議論到也議得奇,若執定這個想頭議論去娶親,隻怕今生今世娶不成了。"雙星道:"這是為何?"龐襄道:"孟光雖賢卻非絕色,西施縱美豈是淑人?若要兼而有之,那裏去尋?"雙星道:"兄不要看得天地呆了,世界小了。天地既生了我一個雙不夜,世界中便自有一個才美兼全的佳人與我雙不夜作配。況我雙不夜胸中又讀了幾卷詩書,筆下又寫得出幾篇文字,兩隻眼睛,又認得出妍媸好歹,怎肯匆匆草草娶一個語言無味、麵目可憎的醜婦,朝夕與之相對?況小弟又不老,便再遲三五年也不妨。兄不要替小弟擔憂著急。"龐襄見說不入,隻得別了,報知雙夫人道:"我看令郎之意,功名他所自有,富貴二字全不在他心上。今與媒人議親,叫他不要論門楣高下,隻須訪求一個絕色女子,與令郎自相中意,方才得能成事。若隻管泛泛撮合,斷然無用。"雙夫人聽了,點頭道是,遂吩咐媒人各處去求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