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得數日,眾媒人果東家去訪,西家去尋,果張家李家尋訪了十數家出類拔萃的標致女子,情願與人相看,不怕人不中意。故雙夫人又著人請了龐襄來,央他竄掇雙星各家去看。雙星知是母命,隻得勉強同著龐襄各家去看。龐襄看了,見都是十六七八歲的女子,生得烏頭綠鬢,粉白脂紅,早魂都消盡,以為雙星造化,必然中意。不期雙星看了這個嫌肥,那個憎瘦,不厭其太赤,就怪其太白,並無一人看得入眼,竟都回複了來家。龐襄不禁急起來,說道:"不夜兄,莫怪小弟說,這些女子,夭夭如桃,盈盈似柳,即較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自顧不減,為何不夜兄竟視之如閑花野草,略不注目凝盼,無乃矯之太過,近於不情乎?"雙星道:"兄非情中人,如何知情之淺深?所謂矯情者,事關利害,又屬眾目觀望,故不得不矯喜為怒,以鎮定人心。至於好惡之情,出之性命,怎生矯得?"龐襄道:"吾兄即非矯情,難道這些嬌麗女子,小弟都看得青黃無主,而仁兄獨如司空見慣,而無一個中意,豈盡看得不美耶?"雙星道:"有女如玉,怎說不美。美固美矣,但可惜眉目間無詠雪的才情,吟風的韻度,故少遜一籌,不足定人之情耳。"龐襄道:"小弟隻以為兄全看得不美,則無可奈何。既稱美矣,則姿容是實,那些才情韻度,俱屬渺茫,怎肯舍去真人物,而轉捕風捉影,去求那些虛應之故事,以缺宗嗣大倫,而失慈母之望,豈仁兄大孝之所出。莫若勉結絲蘿,以完夫妻之案。"雙星道:"仁兄見教,自是良言。但不知夫妻之倫,卻與君臣父子不同。"龐襄道:"且請教有何不同?"雙星道:"君臣父子之倫,出乎性者也,性中隻一忠孝盡之矣。若夫妻和合,則性而兼情者也。性一兼情,則情生情滅,情淺清深,無所不至,而人皆不能自主。必遇魂消心醉之人,滿其所望,方一定而不移。若稍有絲忽不甘,未免終留一隙。小弟若委曲此心,苟且婚姻,而強從台教,即終身無所遇,而琴瑟靜好之情,尚未免歉然;倘僥幸而再逢道蘊、左嬪之人於江皋,卻如何發付?欲不愛,則情動於中,豈能自製;若貪後棄前,薄幸何辭?不識此時,仁兄將何教我?"龐襄道:"意外忽逢才美,此亦必無之事。設或有之,即推阿嬌之例,貯之金屋,亦未為不可。"雙星笑道:"兄何看得金屋太重,而才美女子之甚輕耶?倘三生有幸,得遇道蘊、左嬪其人者,則性命可以不有,富貴可以全捐。雖置香奩首座以待之,猶恐薄書生無才,不褻於歸,奈何言及金屋?金屋不過貯美人之地,何敢辱我才慧之淑媛?吾兄不知有海,故見水即驚耳。"龐襄道:"小弟固不足論,但思才美為虛名虛譽,非實有輕重短長之可衡量。桃花紅得可憐,梨花之白得可愛,不知仁兄以何為海,以何為水?"雙星道:"吾亦不自知孰為輕重,孰為短長,但憑吾情以為衡量耳。"龐襄道:"這又是奇談了。且請教吾兄之情,何以衡量?"雙星道:"吾之情,自有吾情之生滅淺深,吾情若見桃花之紅而動,得桃花之紅而即定,則吾以桃紅為海,而終身願與偕老矣。吾情若見梨花白而不動,即得梨花之白而亦不定,則吾以梨花為水,雖一時亦不願與之同心矣。今蒙眾媒引見,諸女子雖盡是二八佳人,翠眉蟬鬢,然覿麵相親,奈吾情不動何!吾情既不為其人而動,則其人必非吾定情之人。實與兄說吧,小弟若不遇定情之人,情願一世孤單,決不肯自棄,我雙不夜之少年才美,擁脂粉而在衾中做聾聵人,虛度此生也。此弟素心也,承兄雅愛諄諄,弟非敢拒逆,奈吾情如此,故不得不直直披露,望吾兄諒之。"龐襄聽了,驚以為奇。知不可強,遂別去,回複了雙夫人。雙夫人無可奈何,隻得又因循下了。正是:
紛絲糾結費經論,野馬狂奔豈易馴。
情到不堪寧貼處,必須尋個定情人。
過了些時,雙夫人終放心不下,因又與雙星說道:"人生在世,惟婚宦二事最為要緊,功名尚不妨遲早,惟此室家,乃少年必不可緩之事。你若隻管悠悠忽忽,教我如何放得心下。"雙星聽了,沉吟半晌道:"既是母親如此著急,孩兒也說不得了,隻得要上心去尋一個媳婦來,侍奉母親了。"雙夫人聽了,方才歡喜道:"你若肯自去尋親,免得我東西求人,更覺快心。況央人尋來之親,皆不中你之意,但不知你要在那裏去尋?"雙星道:"這雙流縣裏,料想尋求不出,這成都府中,懸斷也未便有。孩兒隻得信步而去,或者天緣有在,突然相遇,也不可知,那裏定得地方?卻喜兄弟在母親膝下,可以代孩兒侍奉,故孩兒得以安心前去。"雙夫人道:"我在家中,你不須記掛,但你此去,須要認真了輾轉反側的念頭,先做完了好逑的題目,切莫要又為朋友詩酒留連,樂而忘返。"雙星道:"孩兒怎敢。"雙夫人又說道:"我兒此去,所求所遇,雖限不得地方,然出門的道路,或山或水,亦必先定所向往,須與娘說明,使娘倚閭有方耳。"雙星道:"孩兒此去,心下雖為婚姻,然婚姻二字,見人卻說不出口,隻好以遊學為名。竊見文章氣運,閨秀風流,莫不勝於東南一帶,孩兒今去,須由廣而閩,則閩而浙,以及大江以南,細細去流覽那山川花柳之妙。孩兒想地靈人傑,此中定有所遇。"雙夫人聽見兒子說得井井鑿鑿,知非孟浪之遊,十分歡喜。遂收拾冬裘夏葛,俱密縫針線,以明慈母之愛。到臨行時,又忽想起來,取了一本父親的舊同門錄,與他道:"你父親的同年故舊,天下皆有,雖喪亡過多,或尚有存者。所到之處,將同門錄一查自知,設使遇見,可去拜拜,雖不望他破格垂青,便小小做個地主,也強似客寓。"雙星道:"世態人情,這個那裏望得。"雙夫人道:"雖說如此,也不可一例抹殺。我還依稀記得,你父親有個最相厚的同年,曾要過繼你為子,又要將女兒招你為婿,彼時說得十分親切。自從你父親亡後,到今十四五年,我昏懂懂的,連那同年的姓名都記憶不起了。今日說來,雖都是夢話,然你父親的行事,你為子的,也不可不知。"雙星俱一一領受在心。雙夫人遂打點盤纏,並土儀禮物,以為行李之備,又叫人整治酒肴,命雙辰與哥哥送行。又撿了一個上好出行的日子,雙星拜辭了母親,又與兄弟拜別,因說道:"愚兄出門遊學,負笈東南,也隻為急於纘述前業,光榮門第,故負不孝之名,遠違膝下。望賢弟在家,母親處早晚殷勤承顏侍奉,使我前去心安。賢弟學業,亦不可怠惰。大約愚兄此去三年,學業稍成,即回家與賢弟聚首矣。"說完,使書童青雲、野鶴,挑了琴劍書箱,鋪程行李,出門而去。雙夫人送至大門,依依不舍。雙辰直送到二十裏外,方才分手,含淚歸家。雙星登臨大路而行。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