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到了強種女學開學的那一天,黃子文絕早起來,等他母親梳洗已畢,便叮囑了那老婆子無數若幹的話。老婆子要穿要吃,隻得唯唯從命。黃子文又拚著肉痛,替他母親製了一幅鋪蓋,一套粗布衣裳,說是到學堂裏去,身上汙穢了,有礙衛生,學堂裏就要革逐的。其實一古腦兒還不到一台花酒的下腳。
閑話表過。子文那日送了他母親進強種女學。強種女學的董事、司事人等,待她十分恭敬,而且處處都按著教習的禮節。
他母親預先得了兒子叮囑,說:“你此去是當學生,處處須還他學生的規矩。”所以兩邊都弄得局促不安。第一天將就過了。
第二天,要請這老婆子去上講堂演說了,這老婆子如何能夠呢?
便把根由底細,一五一十的說出來。董事聽了,方始恍然大悟,跟手寫了一封西文信給黃子文。黃子文正在西薈芳底袁寶珠家,碰二十塊二四架的麻雀,忽然接到新馬路華安裏書局裏轉送過來的一封要信。拆開一看,是張外國信箋,用拚音讀去,是:“密司脫黃:你的母親到我們學堂裏念書,她的年紀大了,不合格了,請你另外再給她找一個地方吧。”下頭簽著名字是佛蘭英。黃子文隨手一撩道:“這老乞婆真真是惹厭!”等到黃子文回去,他母親早端端整整坐在家裏了。黃子文咕嚕了幾句,也就丟開。第二天,隻得給了他母親五十塊洋錢,叫她:“回到紹興鄉下,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去,不要在上海混攪了。”他母親生平沒有見過整封洋錢的,現在看見這麼一卷光華燦爛的東西,早笑得她眼睛沒縫。當日收拾收拾,趁便船回她的紹興去了。黃子文就如拔去了眼中釘肉中刺一般,好不鬆快。
轉瞬之間,便是中秋。黃子文有的是洋錢,早將各處店帳,一律開發清楚。便有幾個同誌的,什麼王開化、沈自由,平時窮的和叫化子一般,到了節上,更是束手待斃,打聽黃子文得了田雁門這筆巨款,便一個個的轉他的念頭。黃子文酌量交情,一一點綴,也有念塊十塊的,也有三塊五塊的。這班人得了這個意外接濟,自然是感激涕零了。到了中秋這一天,天氣晴明,風日和美,黃子文無家一身輕,有錢萬事足,用過早飯,便踱到四馬路升平樓,泡了一碗茶,看那些娘姨大姊討嫖帳的,來往如梭。黃子文想起去年今日,在日本東京時候,欠了精養軒十塊金圓,被他逼得走投無路,終究上了趟警察公署,弄得第二日《讀賣報》上上了這條新聞,朋友們看見了,個個嘲笑。
正在那裏暗暗的記念,肩頭上有人拍了一下,嚇了一跳。
忙看時,原來是同淘的周策六周大文豪。隻見周大文豪皺著眉頭,指著旁邊一個相幫、一個娘姨道:“黃兄,我不過欠了他們一台菜錢,十幾個局錢,今天竟在茶館裏坍我的台!你替我處分處分看。”那娘姨邁開鯰魚腳,上前將黃子文打量一回,見他戴著一頂外國細呢窄頂的帽子,一身外國黑呢的衫褲,俏皮得緊,裏麵露出一個楊紀色的軟胸;襟前黃橙橙的掛著一條光緒通寶銅錢表鏈,鏈上還有兩個墜子,是紅寶石的,鮮豔的如玫瑰花顏色一般;嘴裏銜著一隻蜜蠟雪茄煙管,邊上也鑲著金子,知道此人很有錢,有他招架,就不怕了。當下吱吱喳喳的對子文說道:“外國大少,倪先生末叫小桃紅,住勒哚尚仁裏。格位周老,從前是搭招商局裏烏老一淘格。烏老末是倪格老客人,俚薦撥仔倪,吃仔一台酒,叫仔十幾個局,倒說就此野雞縮仔頭,連人麵才勿見哉呀!”倪去問問烏老,烏老說:“我老早搭耐說,叫兩個局是勿礙格,吃酒是我勿管帳格!”
倪聽仔急煞快,尋仔俚好幾埭,尋俚勿著。今朝剛剛碰著哉,倪阿要問俚討格注銅錢格落。”黃子文把周大文豪叫了過來,說:“現在事已至此,你該怎樣打算打算?”周大文豪道:“我有什麼打算?吃的在肚裏,穿的在身上!我的台已經坍了,聽憑她們把我怎樣罷了。”黃子文道:“話不是這樣說的,凡事總得有個過常自古道:‘殺人抵命,欠債還錢。’你難道連這兩句都忘記了麼?”周大文豪聽他一番埋怨,隻得骨都著嘴,坐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