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林所以每天要來聽這廣播,是衛林喜歡廣播裏的內容,有盼頭。還覺得隻要自己在聽廣播,就和外麵的世界還有一點聯係。

遺憾的是,廠裏休息的時間很短,往往在衛林還聽沒完小喇叭的廣播時,就吹起了上工號。

然後,衛林就非常失望地麵對冰冷的現實,去撿牛糞了。

時間久了,衛林發現在衛林坐的“半島”下邊的鬆林中,常有一禿女在活動。她其實是在那裏用竹扒在那摟柴。這時節,樹上的鬆針黃了,她在那裏亂搖著細長的鬆樹,鬆針就紛紛地掉了下來,然後她就摟。

她是一個人。衛林想,她當然是一個人。這當兒,與她一樣大的女孩子多半在學校學習。作為禿女,衛林想,在如此的荒丘,禿子初現,她父親就剝奪了她讀書的權力。

想到這裏,衛林猩猩相惜地在眼角溢出了一些淚。

但是,衛林內心極愛美,衛林喜歡過的女孩都是如花似玉,因此,衛林對下邊的那個禿女,一看就極厭惡。衛林看了她一眼就不想看她第二眼。

漸漸地衛林要看她了,因為,衛林發現了一個情況。

有衛林在的時候,那個禿女手搖的鬆樹,就格外有力地在鬆林間亂竄。

並且,她嘴中還會含混不清地唱些歌,她多半是把幾首歌都粘在一起唱。

這很有意思。這時衛林懂這些,她可能是在這山上遇見了愛情。當然說真的,對於她這個禿女來講,在這荒山上遇見了輟學的衛林大帥哥,乃是她遇見了極品的白馬王子。

盡管衛林理解她,但是衛林心中還是極抗拒她的,畢竟她頭上長的不是烏發,而是幾朵稀稀的野菜。

但因為衛林還要在“半島”上聽廣播,衛林隻得時時地麵對她。

雖然是麵對,但衛林對禿女妹妹是極不感冒的。衛林隻是把她當成冰寂荒島上衛林一人以外的另一點人聲罷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突然有一天,禿女沒來了。

一連幾天,她也沒來。

最後衛林在心中突然有點想見禿女了。雖然衛林心中想起她頭,就抗拒得不得了,但是在幾百畝無人影的鬆林裏,她的存在,至少讓衛林覺得舒服些溫暖些。

又幾天她也沒來,衛林想她定是出了問題。這時節,鬆針正黃得不得了,她沒理由不來摟柴的。結果是衛林身不由已地跑到她所在的那個生產組去問別人,你們這是不是有個禿女,姓啥,這段時間她上哪去了?

衛林此後再也沒見到那禿女。

衛軍翻了一個身,在那頭將他的超級臭腳壓在了衛林的身上。衛林煩心地將他的腳挪開。心中很氣。

氣了許久,又不氣了。

他覺得,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是他的恩人的話,衛軍,他大哥,就是他惟一的大恩人。

衛林想起了重新讀書的事。

停學兩年半後,衛林看見院中的一孩子背著書包去上學,他異想天開地對大哥說,大哥,我也去上學,考個大學給你看看。

大哥一聽說他要考大學,眉開眼笑起來,道,那就給你半年試試。

於是,他進了村小辦的初中班裏複習,再半年時間要考高中了,他先要考上高中,不然一切就結束了。

半年時間,他竟然靠文科的超強分,考上了高中。

於是,大哥就讓他上了高中。大哥能做的就是每星期砍一捆毛竹賣了,每星期給他一元錢。而他在學校做的,就是如何努力學習。

他一進學校,就在班上穩居下等成績,最後到了班上的倒數一二名。這在通往大學的路上,是何等艱難。不,簡直就是絕望。

有兩件事,是他讀高中中最難忘的。

一件是搭車。

衛林考上的是區上的高中花街中學。

從花街高中學往衛林的家走有三十裏,一來一去六十裏。星期天下午,衛林從家裏往學校高中走的時候,背簍裏是一星期的口糧:三斤米,二十幾斤紅苕。背這麼多東西走三十裏真的很累。一星期衛林哥給衛林一元錢,這是蒸飯的夥票和菜錢。衛林寧願少吃點菜,也願意花三角錢,在八裏以外的小鎮車站上搭車去學校。

這天衛林又在小鎮車站等車,等車的已經有二十多人。

大客車來了的時候,別人是往車門那衝,衛林卻是背著背簍往車屁股後衝。衛林得先把背簍放到車頂上,車內人擠是不準放背簍的。

衛林剛把背簍放好,人從車頂上往下梭,想快點鑽進車裏。剛好梭到車屁股上那鐵梯上時,客車開動了!

衛林聽得兩邊小店的人吼,車頂上還有人!車沒停,一下開上了正道,飛也似地跑了起來。

衛林在後邊狠命地吼,車屁股上還有人!

車沒停。

車後不是有很大一塊玻璃嗎?衛林希望他們發現衛林。很遺憾,那玻璃上也許有一兩個月沒洗了,全粘滿了黑泥,衛林都看不清裏邊的人,他們怎會看見衛林?

衛林隻有在車屁股上狠狠地抱著鐵梯。衛林知道,掉到土公路上去,不死也怕隻有幾兩命了。

可氣的是這時的公路連柏油路也不是,是泥巴碎石路,因此路很爛。路上有很大的坑,彎也多。當車子在過大坑的時候,衛林覺得衛林的身體是在鐵梯上跳波浪巨舞;而車子轉彎的時候,衛林覺得衛林的整個身體要向一邊飄了出去!

盡管衛林拚命地抓著鐵梯,但是衛林不知道衛林是否能活出來。也許在這幾十裏路中,在猛一處大坑那裏,客車就會無情地將衛林從它的身上抖下來。

衛林想放棄求生,雙手一鬆,從車屁股上栽下來。

既然不能活,但求快死。

衛林有幾個該死的理由。

首先衛林覺得衛林是一個被親情和社會拋棄的人。衛林5歲的時候父親死去,13歲的時候,慈母又去。衛林在農村混了兩年多,考上高中對衛林的命運也許是個錯誤。衛林覺得自己也許是命運真正的棄兒。

衛林還想放棄求生的原因是,兩年的高中畢業後,他注定考不起。

因為衛林的底子太差了,丟了那麼久再來上這兩年製的高中,衛林趕不走。衛林的成績非常差,全班52人,衛林是第53名,因為老師生氣地對衛林說,他不想讓衛林當第52名,他這個老師來當班上的第1名。他罵衛林道,你成績這麼差,可是一星期還要吃那麼多米和紅苕,你連你家的豬還不如呢,你家的豬吃了這些東西,還要長幾斤肉。衛林羞恥到了極點。當然衛林成績確實太差,衛林差到連初中一個簡單的數學公式都不懂,衛林是靠語文政治兩課的超強分才考上高中的。這是第二學期了,擺明衛林讀完也考不起。衛林的前途一片黑暗,生與死差不多。衛林死了,也許農村的哥哥弟弟還能得到幾百元的賠償費,這或者是報答他們的一個天賜的良機。

衛林覺得衛林應該死去了,鬆手。

但是,人在真正決定死亡的時候,他又不想死。活生生的人他怎麼死得下去?想到死容易,實現死萬難,衛林鬆不了衛林的雙手。

衛林想,衛林雙手緊緊地著這鐵梯吧。到不了花街的車站衛林會被車子抖在地上,但是,衛林要等到衛林手上的力氣用完,車子自然把衛林抖落。

衛林就這樣死死地抓著鐵梯,用盡全身力氣,任車子如何甩衛林。衛林感到衛林的力氣越來越沒了,腦海漸漸地進入了一片空白……車子終於在花街的站上停了。衛林大哭著撲向司機……你說這讀書讀得好讓人心酸?

還有一件是他讀的愛情。你說一個窮鬼加倒黴蛋他有什麼愛情?但是他在讀高中期間真的有一件愛情。

衛林走進高中的第一天,就瘋狂地暗戀上了梅兒。梅兒就是高中校所在的大鎮上的人,父母都是幹部。梅兒白嫩得不可思議;衛林看見她明亮的大眼睛衛林的雙眼就痛;梅兒走過衛林身邊的時候,那陣香氣,好像把衛林的身體都扭曲成了油炸的麻花。

二、三個月下來。衛林知道,衛林愛梅兒,梅兒不愛衛林,她隻把含情的眼光交給了班上那個學習成績最好的同學唐,唐同學絕對是大學生的料。

是嗬,衛林有什麼地方值得梅兒愛?衛林是鄉村父母雙亡的苦孩子。衛林的長頭發充滿餿臭;衛林的上衣是衛林姐姐的處女作,她不幸將一個袖子做得很大,另一個袖子手要費勁才伸得進去;洗得發白的褲子是衛林哥送的,屁服與膝蓋上有四個超級大疤;下邊的解放膠鞋隻有前邊有後邊沒有,相當於現在的拖鞋;補充一句,衛林的褲帶是從牛鼻上割下的一截篾繩做的;衛林的成績穩居班上後三名!

但是,衛林是那麼愛梅兒,她的存在使衛林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什麼。衛林恨唐同學,他學習成績那麼好。

愛與恨都無濟於事,這一點衛林很清楚。衛林知道衛林能得到梅兒的惟一辦法就是考上大學。因此,衛林下決心考上大學。衛林知道衛林停學三年與班上任何一位同學都不同,衛林得補學初中的課程。於是,衛林將高中剩下的時間分了段,什麼時間學完初中的部份,什麼時間學完高中的部份,開始自學。衛林拚命地學。衛林可以這樣地講,其他的同學將一天當成半天在用,衛林卻是把一天當成一星期在用。

每當衛林學得疲憊不堪,絕不想學的時候,衛林將悄悄地看一看梅兒。衛林想到衛林和她將來會在一個大紅盆子裏給他們的孩子歡笑著洗澡時,衛林疲憊的身心馬上又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學習的激情!

高中兩年衛林就一心一意地暗戀了她兩年。衛林的生活中隻有學習和她。她就是衛林學習中的無窮無盡的力氣。

高考下來,兩百多學生中,隻考走了三個,衛林還是考的第一,比唐同學考得還好。

衛林到了遠方城市去讀大學以後,按理衛林該寫信給梅兒說明衛林的心意了。衛林沒有。人生真是難以預料嗬,男人都是花心賊,這時,衛林又更加瘋狂地暗戀上了他們班上的一個眼鏡玉女。

衛林長歎一聲,他能從這破屋走到現在,像是他手拿了一個油燈,想要從鬆林大山的那邊走幾裏路來到這邊,路上到處都埋伏著惡風,說不定哪口惡風就把燈吹熄了,然後他的一切都完了。然而,他竟然拿著這個燈,平安地走了過來,沒有風將燈吹熄。

想得多了,也就想得累了,衛林終於在迷迷糊糊中睡去。

早晨,他被外邊人的吵鬧聲驚醒。

他出去問什麼事,有人說,張裏的女兒在魚洞子上要跳岩,現在還有那麼多人在那救,還沒救下來呢。

衛林連忙跑到了魚洞子那裏。

魚洞子那裏,正站了幾十個人在那裏,都把頭望上邊的一棵大柏樹。柏樹上邊,一個十二三的小女孩,正爬在柏樹上。人們所以急的是,那柏樹的下邊,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深崖。就是一個機器人從這柏樹上跳下去,一身的零件也會全部散完。

隻見下邊的人不停聲地喊,芋兒子,你快下來,什麼事下來都好說。

衛林問小時候在村裏的朋友現在是組長的李組長,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組長道,還不是張裏那口爛酒害的。

衛林道,張裏要喝爛酒?我怎麼不知道?

李組長道,你記得組裏原來那個喝爛酒的陶大漢?

他道,記得。

李組長道,張裏和他一樣。一天要喝兩台或者三台,把屋裏什麼值錢的都賣了喝了。

他道,怎麼會是這麼回事?我覺得他沒有什麼惡習嗬?

李組長道,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對酒迷到這種程度的。他不是有一片樹林?那一片樹林被他砍光了喝了。連樹疙瘩都挖了當柴賣了喝了。

他道,哦。

李組長道,他不是有一片竹林嗎?你看那片竹林,還有幾根小竹子立在那裏,被他砍了喝了。竹子發筍子的時候不能砍吧?他酒癮大,要砍那老竹子賣了喝酒。所以小竹子就長不起來。

他道,唉。

李組長道,你去看他的屋子。他原來有七間房子,現在還隻有三間了。那四間被他一間間地拆了賣了木頭,喝了。如果現在這三間能拆的話,他也許也拆了賣了喝酒了。

他道,這個敗家子。

李組長道,你沒看人家喝酒那個高興勁喲。隻要有了酒在桌上,什麼都不管了。笑咪咪地看著酒,喝著酒,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樣子。人家才不嫌棄前邊菜碗裏是上頓留下來的兩三塊泡蘿幹呢。

他道,這個癡人喲。

李組長道,他的酒是天天要喝的。可以死人,但是不能不喝酒。哪來那麼多酒錢?於是,他就向自己家裏的口糧下手。不久了背幾十斤糧食賣喝酒。因此家中的糧食年年差多長一段。

他道,他老婆就不管他?

李組長道,你知道他老婆是個殘疾人。她隻要一攔她,他便把她往死地打,也不管她是不是殘疾人。打得她睡在地裏,他還是要把糧食背去賣了喝酒。他老婆攔他得住?

衛林簡直有點憤怒了,罵道,這個雜皮。

李組長道,你不知道,張裏光是喝點酒還沒什麼,他喝了酒後,還有一點古怪,就是借醉生事。他酒後話多得比長江黃河還多,與老婆子說這說那。老婆對他一句不順,他先是打他老婆,然後拿出斧子,把自己家的板凳、桌子、桶等等全部敲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