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衛林耍今年工休假的時候,有七天。衛林說,七天長的時間,你說在哪裏去玩好?
馬麗忽然記起了聞醫生的一個方案,於是對他說,不如你到你農村的大哥衛軍家去耍七天,我相信你會有許多收獲。
他道,那裏有什麼好玩的?
她道,我建議你在他家玩的這七天,你不要帶一分錢。他吃什麼你吃什麼,他睡什麼地方你就睡什麼地方。我相信這七天下來,你會新生。
他道,怎麼會新生?
她道,你作一次深刻的憶苦思甜。你至少會有一個巨大的收獲,那就是你在回憶了你的苦難年代,你看了你大哥他們現在的生活以後,會覺得,人世間,人需要的並不僅僅是愛情。
他道,這倒是有趣的事。好吧,我就去玩幾天試試。
衛林果然隻帶了十元錢,就是雙程到大哥在鄉村家的錢。當他出現在衛軍麵前的時候,衛軍非常高興地迎了出來。按照過去的習慣,衛軍多半知道,弟弟這是給他送錢回來了。
衛林對他道,大哥,我要你這住七天。
他道,七天?你為什麼要住這麼久?
衛林道,我和馬麗鬧翻了,我要在這裏考慮是否還與她生活下去。你同意我在你這裏住七天麼?你吃什麼我吃什麼,不要去弄什麼。
他道,好。那你先坐,我給你燒碗水。
他請衛林坐,衛林一看,他哪裏坐得下?
衛軍一個人住在一處。他有兩間房子。這是兩間百年老屋了,黑牆的道道老縫,看了就讓人心煩,也讓人害怕。這間叫做堂屋的房子裏麵有一個灶、一張吃的桌子、一個裝穀子的大木桶、還有一個風車,擠有這麼多東西,讓人分不清他這間房子是堂屋還是灶房還是倉庫還是裝農具的貨倉。遍地都是爛草。衛林定睛一看,就不敢下腳,因為地上到處都是雞屎。衛軍叫他坐的倒是一個皮沙發,那還是幾年前他淘汰家中的老家具時叫他拉回來的。那時它還是一把皮沙發,現在衛林簡直認不出來了,它的海綿大部分都露在了外邊,還讓人認為衛軍把一床綿絮鋪在了上邊呢。衛林四處看一下,覺得也就是這綿絮一樣的沙發還可以坐人,於是他坐了上去。他一坐上去差點就反彈到屋頂的瓦上去了,他覺得褲子上有一點濕直透屁股上的驕貴之肉。他覺得這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分本能地用手在那裏一摸,放在鼻上一聞,他差點就要倒下去,一堆糖麻二痢(稀雞屎)果然敷在了他的褲子上。
他沒有帶多餘的褲子,隻好在外邊去撿了一把穀草,把自己的褲子擦了擦,口中吐著響亮的痰,在那裏一個人把大哥家的雞往死地罵。
晚上他和大哥在一起睡是鐵定無疑的事了,於是,他是看了看大哥的床。
走進去,那股黴味便衝得他煩心。
屋裏的地上到處是一片黑漬,一片零亂。他估計,衛軍同誌至少有一兩年沒有掃這裏麵了。
四處的牆下,是耗子們拱出的一堆一堆的泥。他相信耗子們在牆下與地下修的地道,其網絡之複雜,或者已經達到太空時代了。
然後就是大哥的床了。蚊帳有一半是白的,有一半則是大寫意中國畫了。因為雨水從上邊淋了下來,和著瓦上的有塵的雨水流在了蚊帳上,便使那半邊的蚊帳全是黑黃相間的顏色,其樣子很像現代派大師的狗屁現代畫。
那席子的當中,有盆子大兩個洞,下邊的穀草像草樣長了起來。
被子是他給的一床床罩罩著的,那本是一床白的床罩,現在那兩頭的汗漬都發著油光,想是大哥一頭弄黑了,又用另一頭的;這頭的太髒了,便用那頭不太髒的,如此往複。床罩上邊還有萬千的跳蚤屎。棉絮是一床黑的老棉絮。此時,這床像石板一樣沉的被蓋,正零亂在堆在床上。
莫非這就是他今晚將要睡的地方?
他知道許多人家的豬,豬將屎拉在一邊,豬們睡在另一處,樓板非常幹淨。衛林覺得,他與那些豬睡在一起,也比他睡在大哥這床上幹淨。莫非他今晚上要去與豬們商量地方?
晚飯還是不錯的,大哥將他惟一的一隻雞公殺了,與老三衛華一起陪他喝酒。衛林看著這二元一斤的酒精勾兌出來的酒,和燒得黑黑的硬硬的雞,實在拿不起筷子。但是看著哥與弟喝得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隻得咬著牙吃。
到了睡覺的時候,衛林實在不能與大哥在那床恐怖的被蓋下睡覺,於是讓衛華想盡一切辦法,在外邊給他借床幹淨的被子回來。衛華借回來了。衛林在大哥的床上選了一角,將自己用這床被子裹了自己,開始他的第一個晚上。
衛軍倒是借著酒意,一會兒便幸福地睡了。
衛林不管怎樣也睡不著。
這屋,三十多年了,也沒有什麼變化。
這床是父親去世時,母親交給他們三兄弟睡的。
讀大學以前,他都是睡在這個床上,盡管高中他隻有星期天睡在這個床上。
衛林想起了一件件與床相伴的那些辛酸的人生經曆。
他想起了他賣草的事。
衛林小時候的老實,像傻。
那一年,衛林家後邊沿河的岩石,被一路炸了,往裏開著公路,說是要在裏邊建一個中央廠礦。那路被炸著向裏挺進,便有許多來自於縣城的趕車人,趕著牛,拉著木架子車,從河裏往路上運小石子,墊公路。
趕車人住在離廠區很遠,離河壩很近的地方。他們的黃牛住的地方,比他們自己住的地方大兩、三倍。
衛林的生產組住在廠區。有一天,一個消息喜得衛林心跳了半天,原來趕車人的牛要吃草,他們買草。隊中的幾個小夥伴已經割草賣了幾天,有的已經賣到一兩塊錢了。衛林又喜又心跳,拿起刀,在組中的山坎上盡撿那嫩的草尖尖割,然後隨小夥伴們去賣。
一分錢一斤,第一次衛林賣了一角六分錢。
衛林高興極了,高興是因為有了掙錢的機會,這可以說是衛林平生第一次掙錢。衛林把一角六分錢交給一家之主的大哥,然後天天割草去賣。
隻賣了一元多錢的時候,事情有了變化。一個常買衛林草的趕車人對衛林說,幹脆天天買你的草,衛林記個帳,一個月給你一次錢。想到天天割的草有人要,衛林高興地答應了。
衛林便老老實實地天天背一背草去。他過一下,說聲好了,便倒去喂他的黃牛。衛林也相信他記了帳的,便放心地走了。
衛林便割了一個月的草。到了月底的那一天,他倒了草,沒有走,在那裏玩。衛林心想他會給他這一個月的草錢,但是到天黑了,衛林看見他好像都在倒洗腳水洗腳了,他也沒給衛林草錢,衛林隻得失望地走了。
第二天,衛林繼續給他背草來。
第二個月滿了,他還是沒給衛林結帳。
第三個月還是……這時,衛林真是不想給他們背草來了,可是,衛林又怕他們不給衛林過去幾個月的錢。給他們背吧,又不給錢。並且衛林越來越懷疑他們是否給衛林的草記的有帳。因為有一天衛林看見他兒子給衛林的草過秤,過了之後看也沒看秤,就將秤丟在一邊了。他不知衛林非常關心這個事,衛林悄悄記在了心上,衛林懷疑,差不多因此得上了疑心病。
但是,為了結果,衛林繼續咬著牙齒給他們割草。
幾個月割的草拿不著錢,又懷疑他們沒給衛林記帳,衛林非常心痛。不知怎的,衛林現在竟然怕見他們了,見了他們,衛林覺得像是衛林做了賊。很怪,分明可能是他們做了賊,可衛林覺得是衛林做了賊。
這樣的痛苦過程終於有了結果。深秋一到,沒草割了,他們開始給牛喂穀草。衛林終於可以跟他們結帳了,這是他們主動說的。衛林很高興,幾個月的勞動必然是有一大筆錢等著衛林。
趕車人拿著個本子佯作算了一下帳,說,你一共割了一百二十斤草,一元二角錢。
衛林心裏有個很大的石頭在住下沉。幾個月才割了一百二十斤草?打死衛林衛林也不相信。但是,衛林卻一句沒吭,把他給的一元二角錢拿到手。
拿了錢衛林不想走,衛林心不甘嗬,才割了一百二十斤草?衛林不走的目的絕對不是想與他理論,衛林絕對沒那個勇氣,不走就是不心甘。趕車人和他兒子在吃麵條。當然他們絕不會請衛林吃,請衛林衛林也不會吃。衛林在他們的油毛氈房下默默地坐著,不想走,根本就沒心思把雙腳從他們的房子中邁出。
突然,一件事情讓衛林心中一下急速地跳了起來,兩眼閃閃發亮。衛林發現在他們睡的楠竹床的穀草當中,露出了一張五斤糧票的角。衛林當時的第一反映是衛林必須拿走這五斤糧票,他們太對不起衛林了。衛林就樣裝坐的樣子坐到他們的床上,雙眼看著正吃麵條的他們,但是全身心都在那糧票上。到手了,衛林馬上起身就走。離開他們的時候,衛林絕無作賊的感覺,反覺得如釋重負。
回去一看,有五張五斤的糧票呢。衛林大致算了一下,按當時的價錢,這糧票抵得夠衛林草錢的一大半。
那個趕車人從來沒來找過衛林。
這件事衛林現在想起來都是心痛的。衛林偷了五斤糧票,這是衛林一生惟一一次有意識的偷盜,這在衛林良心上烙下了一生的恥辱;但是,是誰讓他烙下了這種恥辱?
他想起了他賣竹子的事。
他家裏除了有父親給他們留下的兩畝多毛竹以外,還有幾分大一塊斑竹。毛竹大哥倒是年年在砍著到場上去賣,那斑竹大哥卻沒有賣。他說,因為沒人要。
但是衛林想著那斑竹應該有人要的。你看那一把把的椅,不是用斑竹做的嗎?
終於有一年,衛林過年上縣城玩的時候,看見南河橋頭下邊有一個竹製品廠,那裏麵堆著成堆斑竹,在做竹椅子之類的。
於是,在一個三月份,衛林就對大哥說,他能賣掉斑竹。
大哥說,屁,哪個要?
他說,我賣給你看。
於是衛林將斑竹林中最好的斑竹砍了四根,捆了,扛著上縣城去賣。
之所以隻砍了四根,那是十三四歲的他,隻能找得動四根。
這裏往縣城走有三十裏。就是這四根,也扛得衛林咬牙切齒。四根斑竹大慨有五六十斤,衛林走不遠,便要放下歇一下。這三十裏路,他不知道歇了多少次,才走攏呢。
是一種賣了便要去吃一碗餡子麵的渴望在支撐著他,使他咬著牙在往縣城裏走。在戲院門前有一個賣煮涼粉的店子,那裏麵的餡子麵好吃極了:麵條之中,有一些蔥子,和一些煮得非常粑的肥肉顆顆,吃完了麵,和著水將蔥子肥肉顆顆一起喝下肚子,那蔥與爛肥肉的香味,真是令人回想嗬。
衛林就是心懷這種壯誌,自己一米三高的人兒,將四根十幾米長的斑竹扛進縣城的。
他放在木竹市場上,從頭到尾也沒人向他問一下價。
幾乎是散場了,也沒人來問一下。
他開始還是想熬一個比毛竹還貴的價錢,後來便想隻要有人問有人給價便丟。但是就是這個結果也沒有。
衛林沒辦法,便將這四根斑竹扛到了南河橋下,問竹製品廠的人,你們做椅子要斑竹嗎?
一個中年男人直揮手讓他走,道,不要,你快走。
衛林想,這時二三點了,莫非我餓著肚子還要扛回去?便道,你們隨便給點錢就行了。
那人道,不要。
他道,那我送給你們。
他道,送給我們我們還是不要,你快扛走。
衛林想哭了,天下哪有這種倒黴的事?
沒有辦法,衛林隻得餓著肚子,將這四根斑竹,又一點一點地往家裏扛。
他都不記得是如何扛回三十裏地的。
這麼多年他都一直在回起:我他媽當時為什麼那麼笨?沒人要,我一肩膀甩在哪個路邊上,人輕鬆走回來,也比幾乎要壓死扛回來好嗬!
這是多麼辛酸的故事嗬。
衛林在黑暗的夜裏歎歎氣。
他又想起了他愛上了一個禿女的故事。
初中畢業沒上成高中,於是,他回家當農民了。母親這時也去世了,大哥帶著他,生存第一,他不可能去讀書了。他在隊裏幹活。
這一幹就是幾年。
他小,一天在大人堆裏幹活,大人十分工,他才兩分,他覺得非常劃不著。於是,他不幹活了,而是去為隊上撿牛糞。因為撿一百斤牛糞,有四分工。而他一天就是一邊耍著,也要撿一百斤左右和牛糞。
他當然是一個人在周圍幾個村裏撿牛糞。他是一個孤獨的撿牛糞者。
而就是在撿牛糞的過程中,他,竟然愛上了一個禿女。
衛林愛擔著糞箕,走進那有二三百畝的鬆林中,去撿牛糞。
衛林極愛在鬆林當中的一個“半島”上,丟了糞箕,在那休息。並且在每天的十點,準時來到這裏。
因為在這個地方,最能清楚地聽見遠方的中央大廠休息時的廣播了。這個時候,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準時地播出一個節目:“小朋友們,小喇叭開始廣播了……”
衛林癡癡地聽這個節目,聽得入迷,聽得忘記了時間,聽得滿嘴都是香液。
衛林癡癡地聽這個節目,聽得心痛,非常心痛。因為衛林在學校的成績算是比較好的,那些最差的“瘟豬子”,連斯大林都要說成美國的人,都被推薦上了高中,衛林卻沒上成,衛林感到衛林被社會拋棄了。每想衛林離開學校已是現實,衛林的心比什麼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