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的兩個上級
人生風景線
作者:崔東彙
工作多年,換過幾個單位,領導我的上級也很有幾位。而這兩位曾經的上級雖然與我相處的時間都不長,可印象很深。這兩位中我是先接觸王書記的,說實話,初次見麵我對他印象不佳。
我師專畢業分到鄉中學當老師,那時年輕氣盛,感覺像進了魚缸,整天鼓著眼向往外麵的世界,卻一直沒有機會遊出去。
1984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不經意間就有人把魚缸給我捅了個出口。縣政府辦公室一個副主任的女兒在我們學校讀書,在家休假的副主任去看望女兒,談話間流露出縣政府要找資料員,看學校老師中有沒有願意幹這個的,兩個同事就推薦了我,說我是學中文的。當時我在老家幫助父親種棉花,回來後同事讓我趕快去找那個副主任。副主任家距學校三裏路。副主任詢問了我的情況,仔細看了我在報紙上發的東西,又讓我寫了幾行字。副主任說,我明天回單位給領導說一下,你下周一去政府辦公室找我,應該沒啥問題,不過要先借調。
初到縣政府辦公室,我隻是在值班室守著一部盤式撥號電話機上傳下達,單調、無趣。一天下午我正對著電話機發呆,一個滿身酒氣的中年漢子晃了進來,一屁股坐在衝門沙發上,大聲招呼:給我來杯水。
雖是借調人員,可即便是縣長們也沒有對我如此頤指氣使的。此人行為讓我頗為不悅;可又覺得,既然敢在縣政府機關如此膽壯,如果不是醉鬼耍酒瘋,那此人也一定是個人物。剛從學校“小魚缸”遊進縣政府這個“大魚缸”,正在水土不服時期,官大官小在我眼裏都是人物,於是就忙給他倒水。接過水杯他才抬頭看了我一眼:新來的?我點頭。他又問:你爹是幹啥的?我說在家種地。他有點不相信:你親戚有人在縣裏工作?我說沒有。他還是不相信的表情,此時一個副縣長進門,二人說了幾句話,他就大大咧咧摟著副縣長的脖子出去了。此人的幾句話讓我壓在心底的自卑油然而生,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你什麼關係也沒有就能到縣政府工作?
後來有同事告訴我,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某鄉王書記。對於這個王書記我早有耳聞,他是從村民兵連長一步步成為鄉一把手的。他塊頭大,嗓門大,魄力大。縣裏布置工作,他那個鄉一般都完成很好,加上他所在的鄉經濟基礎好、人口多,縣領導對他也是高看一眼,鄉鎮頭頭開會,經常點名讓他介紹經驗。每年的三幹會,總是他代表各鄉鎮做表態發言。據傳他有一個經典手段:每年在催收征購提留和計劃生育活動開始之前,給每個鄉幹部發一百斤平價柴油,放兩天假,回來後喝一場壯行酒,喝到最後,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摔,吼道“地也澆了,火也泄了,酒也喝了,誰完不成任務誰就不是人養的”。此事真假,我沒有考證,即使有演繹的成分,可根據後來我對他的了解,這種舉動倒也符合他的性格。
那個年代,商品生產、專業戶、萬元戶這些名詞像久違的春風在偏僻小縣吹拂,連黨政機關都被融化得熱血沸騰:組織部派人去內蒙古販驢,縣委辦公室倒騰化肥,縣政府辦也不甘落後,決定派我和另一個人去張家口采購一種叫縮節胺的農藥。出發前一天,政府辦公室主任又改變了我的任務。行署在農幹校舉辦鄉鎮長商品經濟培訓班,本來要一名副縣長帶隊,可這個副縣長太忙,便由一名政協副主席帶隊。政府這邊不能出帶隊的領導,但必須出一名服務人員,培訓班一個月,時間長,別人不願意去,就把這活兒交給了我。
於是,我與本文的另一個上級就有了交集。
其實,我對這個政協馮副主席並不陌生,他在我們公社當書記時,經常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去我們村檢查工作,在我們那一帶口碑很好。隻不過我那時是個小孩子,沒有直接交往。
馮副主席不但與王書記的處事方式不同,二人的外貌反差也很大。王書記闊臉大眼,人高聲響,儀表嚴整,相貌堂堂,一看就是領導的範兒。這個馮書記天生一副貧困相,小眼,麵黑,個頭敦實,夏天戴個草帽,冬天裹一塊白毛巾,除此整天光著腦袋,就是放到農民堆兒裏也不顯眼。成為副縣級幹部後,他的裝束也沒改變,以至於常有人把他當做到縣委大院辦事的鄉下老漢。看到他我常想起陳永貴。
馮副主席沒架子,見了誰都和氣地打招呼。可他又很有個性,有人說,他的小眼睛一眨巴就是一個鬼點子。
他不抽煙。他當小學老師的時候,遇到上級來學校檢查,事前他曾跟一個學生班長約定好:如果他說“買煙來”,這個班長很快就會把煙買回來;如果他說“買煙去”,這個班長出了校門在外麵閑逛,等客人走了再回學校,把錢如數交還給他。
他當公社書記,不管縣裏交辦什麼任務,在大會上他總是毫不猶豫地保證完成,從不當麵跟領導講條件,至於回去後怎麼幹,他有自己的主意。比如分自留地,縣裏規定每個社員最多隻能分二分自留地,可有的村卻按二分五或三分,村幹部請示他,他說:你們對外必須統一口徑,隻能說二分。實際上就是默許。後來有人把這個當作階級鬥爭新動向告到了縣裏。縣裏派人來查,馮書記說都是按縣裏規定分的。工作組也沒調查出結果,此事不了了之。別看多幾分地,在那個餓肚子的年代,對於農民來說是有相當作用的。那時,如果社員白天在自留地幹活,被公社頭頭發現,不但扣工分,還要挨批鬥。一次他檢查工作到我們村,一個社員正搖著轆轤澆自留地,看見馮書記扔下轆轤就跑。他喊住我的鄉鄰,說,來,我給你改畦子,你趕緊把地澆完,以後別這樣了。這個社員很是感動,多年後鄉幹部到村裏強硬征收提留,這個老人還說,你們都學學人家馮書記,看人家是咋對待社員的。
一個幹事鬧情緒,說母親病了,請假在家,逾期不歸。其他公社領導都主張給這個幹事處分。馮書記不同意,大雪天他提著點心到這個幹事家。他的母親正在洗衣服,見公社書記到來很是吃驚。馮書記說,沒啥事,聽說大娘你病了,我來看看。這個幹事的母親很感動,明白是兒子給馮書記撒謊了,當麵數落了兒子一通,說,這樣的好書記你還不跟著好好幹?馮書記說,孩子在公社幹得不錯,主要是想歇幾天,不要緊,等過幾天再上班吧。這個幹事二話沒說就跟著馮書記回去上班了,後來成為馮書記的鐵杆部下。
老馮擔任縣勞動局長時,有幾個縣領導的孩子從知青點回縣裏安排了工作,一個老資格局長的孩子還在知青點喂豬,老局長就氣憤地上門指責老馮:人家的孩子都回來了,你咋光讓我的孩子在那兒喂豬?老馮不能得罪縣領導,也沒能力讓老局長的孩子回縣直安排工作,就笑眯眯說:別生氣,要是覺得孩子光喂豬單調,那就再給他買幾隻小羊小兔。他這一偷換概念,竟然把老局長逗樂了:你這個老滑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