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農幹校,我和馮副主席同住一屋,熟悉後,我就詢問那些關於他的故事傳說的真偽,他沒正麵回答,隻是笑著說:做啥事兒還是要多過過腦子。
培訓進行到一周,有幾個鄉長就陸續請假回家了。而馮副主席每天按時上課,認真做筆記,從未耽誤。每天晚飯後我陪他散步,他走路快,背著手,側著頭,抻著脖子,一副往前拱的姿勢,我常被他落下。一次討論,針對行署一個副專員在授課時提出的“領導幹部要帶頭發展商品生產”的提法,鄉鎮長們議論紛紛,最後馮副主席發言時說:領導這個提法有領導的考慮,這說明咱們這些鄉鎮幹部搞農業生產內行、搞商品生產欠缺,不過,我覺得領導是讓咱們領著農民發展商品生產,不是讓咱們也去做買賣。你像組織部販驢,那不讓人笑話啊?見大家無語,他似自言自語:可能是我腦筋老化,跟不上形勢了。後來,中央發通知嚴禁黨政機關經商,我覺得馮副主席這個農民一樣的老頭是有眼光的。
我到縣政府辦不久,給我機會的那個副主任就調走了。更要命的是副主任與主任不合,我是副主任要來的,主任把我畫在了圈外。活兒沒少幹,材料沒少寫,比我借調晚、幹活兒少的都把人事關係辦進了政府辦公室,而我卻一直調不進來。馮副主席知道後,主動找縣主要領導替我做工作,也無效果。所以在縣政府辦公室借調了兩年後,我隻得選擇離開。我很傷心,馮副主席安慰我,你還年輕,以後機會多的是。
不在大院,見馮副主席也少了,可他的故事不斷傳到我的耳朵。比如,他母親生病,他自己趕著毛驢車帶母親去醫院看病。他是縣級幹部,用機關的車給母親看病,也不是過分的事。可見他並不全是圓滑,而是有自己的規矩底線。你想,他上世紀七十年代擔任縣勞動局長時應該有很多招工和農轉非的機會,可他的老伴和子女全都在家務農。後來成為縣級幹部,回家時讓單位小車送一下,也不算太腐敗,可在大院時,每周六我都見他騎著自行車回去,他老家距離縣城十幾裏路,周一上班時他的褲腿和鞋都是泥土——老伴的責任田他耕種澆灌。八十年代後期,賣棉難已經讓農民憂慮不堪,他的一個老鄉去大院找他走後門想盡快把棉花賣掉。一進門,他熱情問:你咋恁稀罕?老鄉說,在棉站排了幾天的隊,棉花也賣不掉。他說:哎呀,這可是大事,那你就趕緊去找找,看咱哪個老鄉跟棉站熟悉,讓他給幫幫忙。一句話把老鄉擋了回去。回頭他對政協辦公室的人說,不是我不幫忙,是我幫不上,我家的棉花還發愁哩。
所以在縣裏,有人說馮副主席清廉,有人說他滑頭,也有人說他膽小。可在我眼裏他是大智若愚。一個師範畢業的小學老師逐漸成為一個副縣級幹部,沒有相當的智慧是很難上到這個台階的。與他經曆相仿的絕大多數人到科級就止步了。
為了把人事關係從教育口辦出來,我到鄉鎮過渡一年後,本想再進大院,無奈沒有伯樂,就進了縣直一個一般單位,沒想到一個月後,那個王書記竟成了我的上司。不知他是否還記得我與他初次見麵,反正他沒跟我提起過。
至於紅極一時的王書記為什麼由全縣最先進的鄉鎮書記變為縣直一個一般單位的局長,坊間流傳很多版本:有的說,他太驕橫,惹怒了縣領導;有的說,他所在的那個鄉商品生產發展緩慢,扯了縣裏的後腿;也有的說,他工作方法簡單,在催糧催款、計劃生育工作中,給農民動粗,犯了眾怒。不管哪個版本,我都覺得王書記調回縣直有被貶的意思。按當時縣裏不成文的幹部交流習慣,鄉鎮書記回縣直單位,先進鄉鎮的書記一般會到像財政局交通局計委稅務局或者縣委辦政府辦等這些或有油水或接近領導的單位,次一點的到衛生局農業局水利局林業局教育局計生委經委這些還算實惠的單位。曾是縣裏最先進的鄉書記,卻沒有調任理想的單位,王書記自然心裏有怨氣,也許爭強好勝慣了,總想折騰出一點動靜,以引起縣領導的關注。
這個單位,用前任局長的話形容“水淺坑小王八多”,前任局長難以開展工作,便主動請求調走。所以,在歡迎王局長赴任的全體會上,主管組織的縣委副書記就給大家介紹說:王局長善打硬仗,相信王局長會迅速打開局麵。當然,這是領導的官話,就是再差的單位,也能找出你適合這個崗位的種種理由。王局長也神情激昂地進行了上任演說,聲音還是那麼洪亮。
上任不久,王局長決定在全局進行競聘上崗。競聘上崗,現在看來似乎已是常態,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盡管農村改革碩果累累、企業改革風起雲湧,可機關改革卻還是新鮮事。
王局長還是鄉鎮雷厲風行的作風,一旦決策,立即實施。開會發動、公布崗位和競聘條件、報名、競聘演說、群眾投票、局長辦公會研究、公布結果。一切有條不紊,似乎都在王局長的掌控之中。尤其是在動員會上,王局長提出“規定麵前人人平等,一把尺子量到底”,引來陣陣掌聲,大家都覺得這個爛攤子有希望了。競聘進行完畢,雖然人員沒有大的變動,可一向散漫拖拉的人們還是受到了觸動。眼看著王局長動了真格的,就是背景再硬,也好漢不吃眼前虧。
可是,王局長忽視了四個落聘人員。按王局長的規定,落聘人員三個月內隻發給基本生活費,自己在單位內尋找崗位,三個月後未找到崗位的自謀職業。
落聘的是兩男兩女。這四個人有的是人緣差、能力差,有的是性格原因,比如女會計,平時還比較敬業,隻是性格內向,很少與人交流,顯得有些清高。她覺得自己委屈,幾次找王局長哭訴,要求重回原崗位,王局長一口回絕。可是不久,縣委主管組織的副書記打電話把王局長找去,要求這個女會計立即官複原職,所欠工資全部補齊。王局長為難,也不敢得罪副書記,提出給這個女會計換個崗位上班,自己在單位員工麵前也有個麵子。可副書記不給他這個麵子,立馬沉下臉:我能送你上任,也能讓你下台。話說到這份上,王局長不敢怠慢,回單位立即通知女會計上了班。後來王局長打聽到,女會計的公爹跟縣委副書記是表兄弟。王局長也真是粗心大意,當初在縣政府辦公室連我這個臨時工他都要詢問“你爹是幹啥的”,這回竟忽略了,是不是在他眼裏公爹不算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