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初衷
燭光心影
作者:夏立君
四十年前那些乞丐的形象,常常在我腦海裏浮現。
在我隻有幾歲的時候,鄉間常有許多走街串巷的乞丐。那是些真正的乞丐,是麵有饑色、空著肚子走出家門的乞丐,人家的剩飯殘湯,就是他們日裏夜裏的夢想。他們總是輪流在村裏出現。有的幾天來一次,有的幾十天或更長時間來一次。一個乞丐,如果在同一個村裏過於頻繁地出現,那是沒有尊嚴的。那時,窮富的標準很明白,就是家中斷不斷口糧、挨不挨餓,所以,打發不打發乞丐、給多給少,對每一戶人家、每一個人都是一種考驗。給乞丐一口,就意味著自己少吃一口。那些無名無姓的乞丐的形象一個個印在我腦海裏,那些與乞丐有關的生活細節、情景,是我童年記憶裏最深的一部分:
我娘打發乞丐時,把那一點要付出的飯菜放在手裏掂量的情景……
站在院子裏的乞丐,把眼神一下子打在我娘或他人手中那點飯菜的情景……
乞丐伸手接飯菜的情景……
苦苦哀告,人家就是不肯施舍一口飯,乞丐從人家無奈退出的情景……
有一位盲人乞丐,總是在黃昏時分獨自出現在村裏。這正是村民吃晚飯前後的時光。他不上門乞討,而是在街上一麵用竹竿探路,一麵沙啞地歎息般地發出一長串吆喝。那獨特蒼涼的吆喝聲在沂蒙山腹地的這個村莊裏回蕩,也回蕩在我的一生裏:
日頭落山了唉,天這個時候了啊!
大爺大叔大娘大嬸唉,
大哥大姐兄弟妹妹唉,
您也有吃著的呀,您也有喝著的呀,您也有刷鍋的呀,您也有刷碗的呀,您可憐可憐俺這瞎了眼進不了您家門的人哪……
村民把這種盲人乞丐稱作“叫街的”。
瞎子似乎不是用他的喉嚨喊,而是用他饑餓的腸胃、用他的命來喊。他隻在那條主街上喊,但家家戶戶每一個人都不可能聽不到。他的身體上不了你家的門,他的聲音卻上門了、入戶了。這種喊聲,真是對一個人善良程度的考驗。受不了這種喊聲揉搓的人家,就送一點飯菜出來。
我童年時的第一個理想絕不是成為科學家或文學家,而是做一個流浪四方的乞丐。乞丐生涯引起我無盡的聯想向往,我一遍遍想象著自己走街串巷乞討的情景:每天的生活都是自由的新鮮的不確定的,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走進一戶又一戶人家,討到了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勇敢地麵對那些永遠對著窮人狂吠對著闊人搖尾的狗……
在我的想象裏,我總是一個享受著自由生活的有尊嚴的乞丐。
村裏來了乞丐,我常常就成了乞丐的尾巴,跟著他們一家一家地走。平時我沒有借口隨便到人家去,跟隨乞丐進去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了。
乞丐都來自遠處的村莊,近處村莊如果有人陷入需乞討的境地,也是到遠處去乞討。在近處乞討的,往往是些自身無尊嚴意識也難以被人尊重的人。那時的乞丐,大都是能夠令人尊重的,有的乞丐甚至令我心生敬畏。
我娘每當發現一張新的乞丐麵孔,就常與人家交流一番。那種交流絕無施舍者與被施舍者的距離。那時候,我娘是從乞丐的出沒狀況,來判斷遠遠近近年景狀況的。
有的人家,一聽乞丐來了就關門,來不及關門就冷下麵孔,狠下心,絕不打發。這樣的人家,總是大人孩子行動一致。有的乞丐從這樣的人家無奈退出後,會用討飯棍指著人家大門說:“這戶人家心怪狠啊。”這是乞丐懲罰人家的唯一辦法了。更多的人家,永遠對乞丐開著門。這樣的人家,也是大人孩子一致的。有一回,鄰居家的一個孩子聽到要飯的來了,便跑回家關門,他奶奶打了他一巴掌,數落他說:“要飯的來了就關門,不怕傷天理?老天爺能餓煞要飯的,還餓不煞你?”孩子以後再也不敢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