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村民說:“老夏家這個小三兒,好跟著個要飯的。”

我娘有時也說:“老三啊,跟著要飯的走吧,找個要飯的當娘去吧。”

娘不知道,她的老三內心深處的確是有這種強烈願望的。家裏的生活並不比乞丐好,吃百家飯對我是有相當誘惑力的,再加上我對乞丐生活的理想化想象,做乞丐便成為我心目中一種淒美又有幾分溫情的生活。閉塞貧窮的童年裏,乞丐生活寄托了我對外麵世界的向往,還有蒙昧中對自我的想象性安慰。聽到乞丐來到家門口,我總是快速地打開門,我心裏盼望著大人能多打發他們一點飯菜。我這樣做的意識與動機,應當不僅僅出於善良。

有一年,家裏實在太窮了。一天深夜,爹娘還在嘎啦嘎啦說話。後來,他們就認真探討著是否出去要一段時間飯,並掂量著讓哪幾個出去。我們全家九口人,兄弟姊妹七人,我聽來聽去沒提到我,就在被窩裏大喊:“我去要飯。”傳來爹和娘的幾聲苦笑。我爹寬宏大量地說:“啊,讓老三去,讓老三去。”

不知何故,那次的家庭乞討計劃並未實施,我的人生中便缺少了真實的乞丐生涯。

1979年夏天,我高中畢業,將要參加高考。這可是一件大事。開考前夕,村裏恰好來了一位算命先生,街坊鄰居紛紛攛掇著讓母親給我算一算。母親就答應了。算命先生對我母親說:“你家三兒最有出息,走遍天下,吃遍天下。”旁邊一位快嘴大嫂說:“那不是個要飯的嗎?”

那位大嫂說得不錯。在精神上,在心靈上,我的確就是個要飯的。攬鏡自照,我差不多就是一副吃不飽的乞丐相、饞癆相,絕無富貴相。我追求工作生活的一次又一次變化,主動尋找一次又一次遠行機會。時至今日,還不時地向往浪跡天涯的生活。或許,這都根源於童年時的乞丐理想吧。我的人生追求,是從乞丐出發的。

這麼多年來,不論在哪裏,我一直留意那些流浪漢,那些脫離了常規、實現了某種自由的人。我想,如果我做流浪漢,或許會做得比他們有境界,更能把流浪生活的自在之美表達出來。

今日的鄉間,已不見走街串巷的乞丐。乞丐都進城了。乞者與施舍者的關係也完全不一樣了。不複昔日的乞討景象了。再也見不到有尊嚴的乞丐了。在香車寶馬的縫隙裏,在萬丈紅塵裏,乞丐身邊的幾乎每一個影子都昂然而去。飯是能產生熱量的,錢是沒有溫度的。是誰先麻木起來的?是哪些人老覺得自己就應該昂昂然,永遠不肯向弱者低一下頭?

小時候,我清楚誰家對乞丐開著門,誰家把門緊閉。現在,我不清楚了。蓬門、柴門已變成了巨大的鐵門、鋼門、黃金門,以及看不見摸不著如鬼打牆一樣的門。

不久前,我又回到我那沂蒙山腹地的故鄉。無眠的深夜裏,想一想這四十多年間左鄰右舍的變化,不禁驀然心驚:當年那些一聽乞丐到來就緊關大門,或任憑乞丐苦苦哀告不肯施舍一口飯的人家,往往難以過上好日子。特別重要的一個現象就是:其子孫也往往難以有出息。

道理在哪裏呢?冥冥之中誰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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