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格蕾小姐再度來辦公室,這次她建議我讀《大衛·科波菲爾》(DavidCopperfield)。現在我仍清楚地記得書中人物摩德斯通(Murdstone)的嚴厲,密考伯(Micawber)的達觀,尤利亞·希普(UriahHeep)的奸詐,在以後的年代中我曾多次活生生地遇見過他們。
於是我的眼界由於讀書而擴大了,有時由於格蕾小姐的幫助,有時出於我的自動,我沉迷於薩克雷(Thackeray)、歐文(Irving)的作品,華盛頓、林肯、格蘭特的傳記。
在夜校裏,校長介紹給我一些有關數學、基本科學和拉丁語文的教科書,這些當然都重要,但回想起來,我認為格蕾小姐鼓勵我讀的書也有其重要性。教科書對於學習是必要的,而激發想象力和對人生進一步了解的,則是格蕾小姐介紹的另外一些書。它們容四海於一家,增廣我的見聞,使我自覺為人類巨大潮流的一部分。
17歲時我進入斯坦福大學學習工程。指定必讀的參考書,課外管理壘球足球隊的職務和自食其力的工作占去了我的時間。但格蕾小姐仍不時寫信給我,建議某些要讀的書。
在我開始擔任工程師時,格蕾小姐的影響力有增無減,在此後18年中一直毫無間斷。在擔任工程師的工作中我有許多長時間的旅行,足跡遍及全世界:從美國到中國、到緬甸、到墨西哥、到澳洲、到加拿大、到俄國,而且旅途中船上、車上等這等那,一等幾小時。這些時間正可用來讀書。多謝格蕾小姐的薰陶,某次旅途中我帶著笛福(Defoe)、左拉(Zola)、巴爾紮克(Balzac)的大部頭作品。另一次旅行我攜帶一些不那麼生動的書,如斯賓塞(HerbertSpencer)、米爾(JamesMill)、巴吉霍(WalterBagehot)諸家的著作。又一次我隨身帶著卡萊爾(Carlyle)的《法國革命史》,吉本(Gibbon)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和一些希臘、埃及的通俗史書。此外我也閱讀關於穆罕默德、釋迦牟尼、孔子的書,以及更多的美國曆史。
由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到來和戰後許多年中職務繁忙侵占了我的時間和精力,讀書停頓了,然而格蕾小姐的影響力並未終止,甚至深入白宮。1929年我進入白宮時,發覺那兒除了曆任總統已公布的文件外,書籍十分貧乏,就是曆任總統的文件也不齊全。一天我和我的老友,書商約翰·豪威爾(JohnHowell)談及白宮缺少代表美國著作的情形,在他的領導下並由於美國出版協會的合作,一共選擇了五百來本代表作。這些書大部分我個人早已讀過,但深為許多其他在白宮居住的人所欣喜。
這批書使我永遠記著格蕾小姐,也永不忘記約翰·彌爾頓(JohnMilton)的名言:“好書是俊傑之士的心血,秘玉薰香,以傳後世,永垂不忘者也。”我重複本文標題,我衷心地“謝謝你,格蕾小姐!”謝謝你指導我進入書中可以找到的那種充滿奇觀、美感、智慧、想象的世界。
胡佛總統PresidentHoover(1874—1964),美國第31任總統。
賭
契訶夫
一
是一個黑沉沉的秋夜。
老銀行家在書房裏踱來踱去,追憶著15年前這同一天晚上他舉行的宴會。會間有不少才智之士,他們生動的交談一直不停。他們的話題慢慢轉移到死刑問題。客人中有許多是學術界和新聞界的人士,他們大都不讚成死刑,認為那是種陳腐的懲罰手段,也是種不道德的懲罰手段,不適合在基督精神的國家裏使用。其中有些人主張應該讓無期徒刑代替死刑。
“我不讚同你們的看法,”主人說,“我自己既沒有經曆過死刑,也沒有嚐過無期徒刑的味道,不過如果一個人可以事先判斷的話,那麼我總認為死刑是比無期徒刑更道德些,仁慈些。死刑在一霎眼工夫就能結束人的性命,而無期徒刑卻是一點一點把人殺死!這兩種比較起來,哪一樣人道些?”
“兩種都是一樣,都是不道德,”一位客人說,“因為它們的目的都是一回事——奪人生命。國家不是上帝,即使它願意,它也無法恢複人的生命,因此,它沒有權力把人的生命奪去。”
客人中有一位年輕律師,歲數在25上下。當人問到他對這問題的意見時,他說:
“死刑和無期徒刑同樣地都是不道德。但是如果我有選擇的餘地,我一定會挑選後者。不管怎樣,活著總比死要好些。”
於是,激烈的爭論開始了。銀行家那時還很年輕,又很容易衝動。他突然動起氣來,把拳頭往桌上一擂,轉身對那位年輕律師怒吼:
“你瞎說。我賭兩百萬塊錢,賭你甚至於不能在一間屋子裏呆上5年。”
“如果你不是開玩笑,我就同你賭,我賭的不是五年,而是15年。”律師回答說。
“15年!好!各位,我賭兩百萬。”銀行家大叫道。
“行。你賭兩百萬,我賭我的自由。”律師說。
這個荒唐可笑的打賭就這麼發生了。銀行家那時非常富有,他為這個打賭高興到得意忘形。晚餐時他向那律師打趣地說:
“小老弟,冷靜一下,好好想一想,現在改變還不遲。兩百萬在我不算一回事,而你卻要失掉你一生中3年或4年的大好青春。我隻說3年或4年,是因為我斷定你絕忍耐不到更長的時間。同時也不要忘記,你這可憐蟲,自願的坐牢是比強製的監禁更難受,因為你有隨時恢複自由的權利,就是這個念頭會像一股毒素一樣在你監房中的生活裏添加苦味。唉,我可憐你。”
可是現在,銀行家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回想著這段往事,不禁自問:
“那時我為什麼打這個賭?那到底有什麼好處呢?那律師損失了15年的光陰,我失掉兩百萬塊錢,難道這就能使人們了解到死刑是比無期徒刑好或者壞嗎?嗨!簡直荒唐,無聊!在我這方麵,那是養尊處優的人的任性,在律師那方麵,那純粹是對金錢的貪婪。”
他又想到那晚宴會後的事。打賭的規定是律師在最嚴格的監視下囚禁在銀行家花園中一間廂房裏。在監禁期內,他不得跨出門檻,不得見人,不得聽到人類的聲音,不得收信和報紙。但可以玩樂器,寫信,飲酒,吸煙。且可以與外界聯係,但隻是書麵的方式,並且途徑是特製的小窗口。他如果需要任何東西,如樂器、書、酒等,隻要從這個小窗口拋出一個字條就行了。協定的全部細章把囚室隔絕成萬分孤寂,並且限製那律師須在裏麵居留15年,從1870年11月14日正午12點到1885年11月14日正午12點止。囚居者任何破壞協定的輕微企圖,以及即使隻在到限期之前兩分鍾脫離囚室的行動,都可使銀行家卸掉付出兩百萬賭注的義務。
囚居的第1年中,從他送出的一些短字條看,可以了解到他是在寂寞和厭煩的煎熬中忍受非常的痛苦。鋼琴聲日夜不斷地從那間廂房裏飄出。他杜絕煙酒。他寫道:“酒會掀起欲望,而欲望正是囚居者的大敵;再者,沒有事情比獨自品飲好酒更易令人煩惱,香煙又會把屋裏的氣味弄壞。”在這一年中,他看的都是些內容輕鬆的書籍;像情節繁雜的愛情小說,偵探故事,傳奇故事,喜劇等等之類的作品。
第2年裏,鋼琴不再響了。那律師隻要古典作品。第5年裏,鋼琴又響了,囚徒同時還要酒。看守他的人們說,那一整年中,他隻是吃、喝、睡;他時常打嗬欠,時常對自己發脾氣,不看書。有時夜裏他坐下寫,寫得很久,翌晨又都撕掉。不止一次地,人們聽到他的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