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上升,侯府裏漸漸喧鬧起來,似這般清清靜靜地對坐飲茶,也變得難以為續。
少女放下茶盞,起身告辭。
臨去之前,眠玥提醒外公,務必要小心謝禮反撲,卻見他麵上閃過一絲厲色,傲然道:“怪老夫心慈手軟,才任得這個姓謝的竄上跳下。節東軍就算大不如前,同樣的禍亂,我也絕不容它再次發生!”
既然如此,她就沒有什麼可操心的了。
當初走得匆忙,不知娘親她們現在如何,師父和紫珠,有沒有保護好清風苑。方諸的事情既了,她也該早日向外公請辭。
正想著這些心事,卻於不期然間抬眼,看到東堂上供奉的一把闊劍。
此劍紅柄黑鞘,雖外表質樸無華,可即便隻是靜靜地躺在那裏,也有掩飾不住的殺氣嘶吼著撲來。
想必,在它出鞘之時,定是天下骸骨成堆、血流成河之日。
這樣的凶器,倒不似外公所有。
眠玥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看著闊劍:“這是誰的?”
這句話頗有些沒頭沒尾,杜向槐卻立即理解了。
“前太尉大人季原。”他以舊稱指代曾經的戰神。
隻因在大乘將士的心中,那人不是什麼勞什子太傅,而是永永遠遠、獨一無二的太尉大人!
這回,他不待眠玥再問,便繼續說了下去:“你年紀還小,可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若無此人,也就沒有如今的萬裏江山、太平盛世。我與他,曾在亂世之中有過幾麵之緣。這季大人勇冠三軍、驚才絕豔,私下卻是個俊俏溫和的人。可偏偏這麼個白麵書生模樣的,老夫活到這把歲數,論起氣吞山河的英雄氣概,唯他而已。西北平定那年,眾將歸京,我去他府上拜竭。季大人說,他這隨身配劍飲血太多,不當存世,便要將其折毀。我覺得甚為可惜,就開口求了來。沒想到,如此英雄人物,後來竟是那樣的結局……他薨逝以後,我將這把劍供奉東堂,也算是留個念想……”
他尚在回憶往事、滔滔不絕中,少女突然摘下黑鞘的闊劍,將其緊緊抱在懷裏,豆大的眼淚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見她大反常態,杜向槐也生生地刹住了接下來要說出的話。
雙雙站立的兩人各自無言,場麵一時變得寂靜起來。
誰也不知,少女的內心,似乎又回到那個夏日的午後——青石桌上,男子閉眼小寐,一拳之隔的地方,是酸梅汁在冒著甜絲絲的涼氣。
她喜歡在練完功以後等他醒來。
她一直都在等他醒來……
“外公,這把劍,您送給玥兒吧!”良久以後,眠玥拭幹眼淚,低著頭小聲道。
“……好。”白發的將軍似有所悟,他輕撫著孫女柔軟的發絲,什麼也沒問地點頭答應。
在侯府和節東軍的共同挽留下,本打算用完午膳就即刻啟程的眠玥,總算答應多待半日,等到明天再出發。
整個下午,她都躲在房間裏,將包劍的布條纏了拆,拆了又纏。直到黃昏時分,申連熠約她去城河邊見麵。
本來不想前去,可一思及下次見麵不知又待何時,而少年的命運也即將翻天覆地,便打算同他告別一番。
出了城樓大門,一眼就能望見坐在石墩上吹笛的少年。
東蠻大軍已退,素衫的少年背後,是一望無垠的大草原,大雁三兩成行,於夕陽中徘徊噅鳴,遠處隱隱閃現著孟岐山雄奇的身影。
眠玥有些目眩地想,能夠好看到令晚霞都為之失色的男子,大約隻有申連熠此人了吧。
他今天的笛音,卻不似初聞時那般輕揚,而隱藏著諸多心事。
見到徐徐走近的眠玥,他將木笛揣入懷裏,卻是一言不發地仰身跳入河中。
被他異常的行徑唬了一跳,眠玥快步奔向河岸,凝目望向水花濺起的地方。
方諸的城河是引地下水所建,一年四季都是刺骨冰寒。他這樣無緣無故地跳水,卻是發的什麼瘋!
片刻過後,申連熠突然自平靜的水麵探出頭來,眠玥幾不可聞地鬆出一口氣。
“回去換衣服吧。”眠玥朝他伸出手。申連熠卻搖搖頭,慢慢遊向女子站立之處。
上岸之後,少年擰幹濕淋淋的衣角,又升起火堆。他身子骨強健,受寒這點小事,倒也沒什麼。
“冼大人將出發的時間定在今夜亥時,我會和東軍的人一起走,你呢,什麼時候回去?”申連熠突然開口,語氣卻輕緩得像拉家常。
“明天一早就走。”眠玥回答。
說完這句話,他們又沉默了很久,申連熠眼望著火堆,神情突然變得迷茫:“聽說,前太傅大人18歲就是總管天下兵馬的太尉,我下個月就滿18了,這裏的事一結束,我便還是那個一事無成的小卒長,我是不是……的確不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