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殿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七,真切地描繪了作者夏夜在雷殿乘涼的情景。
雷殿在龍山磨盤岡下,錢武肅王於此建蓬萊閣,有斷碣在焉〔1〕。殿前石台高爽,喬木瀟疏。六月,月從南來,樹不蔽月。餘每浴後,拉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輩坐台上,乘涼風,攜肴核,飲香雪酒,剝雞豆,啜烏龍井水,水涼洌激齒。下午著人投西瓜浸之,夜剖食,寒栗逼人,可仇三伏〔2〕。林中多鶻,聞人聲輒驚起,磔磔雲霄間,半日不得下〔3〕。
〔1〕錢武肅王:錢碝,字具美,杭州臨安人。五代十國時吳越國國王。
〔2〕可仇三伏:可以消除三伏天的酷熱。
〔3〕磔磔(zhézhé)雲霄間:在雲霄間發出磔磔的鳴叫聲。
寥寥數筆,寫出夏夜納涼的情景極為逼真,讀後真有感同身受之慨。
龐公池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七,回憶了作者早年在龐公池乘船夜遊賞月的情景。
龐公池歲不得船,況夜船,況看月而船〔1〕。自餘讀書山艇子,輒留小舟於池中,月夜夜夜出,緣城至北海阪,往返可五裏,盤旋其中。山後人家,閉門高臥,不見燈火,悄悄冥冥,意頗淒惻。餘設涼簟,臥舟中看月,小船頭唱曲,醉夢相雜,聲聲漸遠,月亦漸淡,嗒然睡去。歌終忽寤,含胡讚之,尋複鼾皌。小亦嗬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寢〔2〕。此時胸中浩浩落落,並無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曉世間何物謂之憂愁〔3〕。
〔1〕況看月而船:何況是為看月而準備的船。
〔2〕篙啄丁丁:撐船篙發出“爭爭”的聲響。
〔3〕黑甜:酣睡。高舂:日影西斜近黃昏時。
此文充滿了詩情畫意。張岱如此享受大自然的美景,真是“南麵王不易”也!
品山堂魚宕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七,作者回憶在張氏莊園品山堂魚宕冬季觀看捕魚的情景。魚宕,養殖魚類的蘆蕩。宕同蕩。
二十年前,強半住眾香國,日進城市,夜必出之〔1〕。品山堂孤鬆箕踞,岸幘入水〔2〕。池廣三畝,蓮花起岸,蓮房以百以千,鮮磊可喜〔3〕。新雨過,收葉上荷珠煮酒,香撲烈。門外魚宕,橫亙三百餘畝,多種菱芡。小菱如薑芽,輒采食之,嫩如蓮實,香似建蘭,無味可匹。深秋,橘奴飽霜,非個個紅綻,不輕下翦〔4〕。季冬觀魚,魚千餘艘,鱗次櫛比,罱者夾之,皍者扣之,皏者罨之,皐者撒之,罩者抑之,掛者舉之,水皆泥泛,濁如土漿〔5〕。魚入網者圉圉,漏網者皒皒,寸鯢纖鱗,無不畢出〔6〕。集舟分魚,魚稅三百餘斤,赤皔白肚,滿載而歸。約吾昆弟,烹鮮劇飲,竟日方散。
〔1〕強半:大半。眾香國:張氏莊園,品山堂就在其內。
〔2〕孤鬆箕踞,岸幘入水:形容孤鬆側臥在水中。箕踞:一種輕慢、不拘禮節的坐姿。即隨意張開兩腿坐著,形似簸箕。岸幘:推起頭巾,露出前額。形容態度灑脫,或衣著簡率不拘。
〔3〕蓮花起岸:池中蓮花長得像岸一樣齊。
〔4〕橘奴:橘子。
〔5〕魚艓(dié):小漁船。罱(niān):夾河泥的工具,也可夾魚。罛(gū):大魚網。捕魚的竹簾。罨:掩捕。礏:魚網。掛:魚被網掛住。
〔6〕魚入網者圉圉(yūyū),漏網者(yānyān):魚進網的被困住(在掙紮),漏網的在張口吸氣。
用荷葉上的水珠煮酒,品味像薑芽似的嫩菱,還有綻紅的橘子,剛捕獲的鮮魚,真正是大飽口福了。不僅如此,還能觀賞到活潑潑的捕魚的情景,又可大飽眼福了。而張岱描繪這些情景,筆調是那麼輕靈自如,語言是那麼生動而具有個性,感情是那麼深摯淳厚,難怪讀者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鬆花石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七,記敘了鬆花石的來曆及其祖父在上麵鐫刻銘文的情景。
鬆花石,大父舁自瀟江署中,石在江口神祠,土人割牲饗神,以毛血灑石上為恭敬,血漬毛毿,幾不見石,大父舁入署,親自祓濯,呼為“石丈”,有《鬆化石紀》〔1〕。今棄階下,載花缸,不稱使〔2〕。餘嫌其輪皕臃腫,失鬆理,不若董文簡家茁錯二鬆橛,節理槎皗,皮斷猶附,視此更勝〔3〕。大父石上摩崖銘之曰:“爾昔鬣而鼓兮,鬆也;爾今脫而骨兮,石也;爾形可使代兮,貞勿易也;爾視餘笑兮,莫餘逆也〔4〕。”其見寶如此。
〔1〕血漬毛毿(sān):被獸血浸漬、被獸毛沾汙。毿:原義是:毛垂拂紛披的樣子,毛散亂的樣子。祓(fú)濯:除垢使潔;清除汙穢。
〔2〕不稱使:不稱職(意思是不該用來墊花缸)。
〔3〕輪囷:盤曲碩大的樣子。
〔4〕貞勿易也:堅貞的品質不改變啊。莫餘逆也:不違背我的心願啊。
一塊小小的石頭,竟有那麼多花樣,竟有那麼深的含義,文人真能“無中生有”啊!
閏中秋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七,記載了張岱於崇禎七年閏八月中秋那天在蕺山亭野餐轟飲的情景。
崇禎七年閏中秋,仿虎邱故事,會各友於蕺山亭〔1〕。每友攜鬥酒、五簋、十蔬果、紅氈一床,席地鱗次坐。緣山七十餘床,衰童塌妓,無席無之〔2〕。在席七百餘人,能歌者百餘人,同聲唱“澄湖萬頃”,聲如潮湧,山為雷動。諸酒徒轟飲,酒行如泉。夜深客饑,借戒珠寺齋僧大鍋煮飯飯客,長年以大桶擔飯不繼〔3〕。命小、竹、楚煙於山亭演劇十餘出,妙入情理,擁觀者千人,無蚊虻聲,四鼓方散。
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雲冉冉起腳下,前山俱失,香爐、鵝鼻、天柱諸峰,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見之〔4〕。
〔1〕崇禎七年:公元1634年。仿虎邱故事:詳見本書卷五《虎邱中秋夜》。蕺山亭:蕺山上的亭子。蕺山在紹興東北,又稱戒味山。
〔2〕緣山七十餘床,衰童塌妓,無席無之:沿山共七十多席,色衰的孌童,官設的歌妓,每席上都有。
〔3〕戒珠寺:原為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舊宅,後舍為戒珠寺。長年以大桶擔飯不繼:長工用大擔挑飯都來不及供應。
〔4〕米家山雪:宋米芾善以水墨點染描畫山川岩石。不求工細,但雲煙連綿、林木掩映,別具俊秀脫俗之風格。其子友仁繼承家學,並在山水技法上有所發展。世因稱其父子所畫山水為“米家山水”。
此文前半篇,寫一次規模宏大的野外聚餐。有孌童,有聲妓,歌聲如潮湧,山為雷動,轟飲時酒行如泉,觀者千人,連蚊虻飛那麼微小的雜聲都沒有。可見場麵的熱烈。後半篇寫散場後的寂靜幽雅,極富詩情畫意。
愚公穀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七,描述了愚公先生的為人和愚公穀園林的獨特構造。
無錫去縣北五裏為銘山。進橋店在左岸,店精雅,賣泉酒、水壇、花皘、宜興罐、風爐、盆盎、泥人等貨。愚公穀在惠山右,屋半傾圮,惟存木石。惠水涓涓,繇井之澗,繇澗之,繇之池、之廚、之皚,以滌、以濯、以灌園、以沐浴、以淨溺器,無不惠山泉者,故居園者,福德與罪孽正等〔1〕。愚公先生交遊遍天下,名公巨卿多就之,歌兒舞女、綺席華筵、詩文字畫,無不虛往實歸〔2〕。名士清客,至則留,留則款,款則餞,餞則贐〔3〕。以故愚公之用錢如水,天下人至今稱之不少衰。愚公文人,其園亭實有思致文理者為之,皛石為垣,編柴為戶,堂不層不廡,樹不配不行〔4〕。堂之南,高槐古樸,樹皆合抱,茂葉繁柯,陰森滿院。藕花一塘,隔岸數石,亂而臥。土牆生苔,如山腳到澗邊,不記在人間〔5〕。園東逼牆一台,外瞰寺,老柳臥牆角而不讓台,台遂不盡瞰,與他園花樹故故為亭台意特特為園者不同〔6〕。
〔1〕惠水涓涓,繇井之澗,繇澗之谿,繇谿之池、之廚、之湢(bì),以滌、以濯、以灌園、以沐浴、以淨溺器,無不惠山泉者,故居園者,福德與罪孽正等:惠泉水涓涓流淌,從井到澗,從澗到溪,從溪到池,從池到廚房、到浴室,用它來洗滌、洗濯、灌溉園林、沐浴,以至洗刷大小便桶,沒有不用惠山泉水的,所以住在園子裏的人,他們由積德得來的福澤與由造孽而得來的罪孽是相等的。惠水:即惠山泉,在無錫惠山山麓,又稱天下第二泉、陸子泉。相傳經唐代品茶製茶專家陸羽品題而得名。開鑿於唐代大曆元年至十二年(766-777),水質甘香重滑。繇:同由。谿:同溪。
〔2〕虛往實歸:無所知而往,有所得而歸。語出《莊子·德充符》:“魯有兀者王駘,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
〔3〕餞則贐:餞別酒宴後一定會贈送物品。
〔4〕堂不層不廡,樹不配不行:建造廳堂不故意形成層迭、不故意構造走廊,種植樹木不故意配備品種、不故意栽種成行。
〔5〕不記在人間:指意境優美,忘了是在人間。
〔6〕與他園花樹故故為亭台意特特為園者不同:與其他園林種植花樹時故意人為地構造亭台、特地形成某種園林風格的不同(意思是純任自然形成,沒有人工雕琢痕跡)。
一位貴公子,廣泛接納天下之士,而用錢如水,設計園林,又那麼富有美學的眼光,這不明明就是張岱當年自身的寫照嗎?難怪張岱對愚公充滿了讚譽的語氣!
定海水操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七,描述了浙江定海水軍操練的情景。
定海演武場,在招寶山海岸〔1〕。水操用大戰船、唬船、蒙衝鬥艦數千餘艘,雜以魚、輕,來往如織〔2〕。舳艫相隔,呼吸難通,以表語目,以鼓語耳,截擊要遮,尺寸不爽〔3〕。健兒瞚望,猿蹲桅鬥,哨見敵船,從鬥上擲身騰空水,破浪衝濤,頃刻到岸,走報中軍,又趵躍入水,輕如魚鳧〔4〕。水操尤奇在夜戰,旌旗幹櫓皆掛一小鐙,青布幕之,畫角一聲,萬蠟齊舉,火光映射,影又倍之。招寶山憑檻俯視,如烹鬥煮星,釜湯正沸〔5〕。火炮轟裂,如風雨晦冥中,電光翕焱,使人不敢正視;又如雷斧斷崖石,下墜不測之淵,觀者褫魄〔6〕。
〔1〕定海:清·王之春《清朝柔遠記·卷二》:“戊辰,康熙二十七年(1688)置定海縣。定海縣舊曰舟山,一曰翁洲,在寧波海中,周百餘裏,即越勾踐欲徙吳夫差甬東之地……康熙二十三年,巡撫趙士麟、總兵孫惟統疏言:‘舟山為寧郡藩籬,請移定海總兵駐守。’二十五年,奏請設縣治。至是建縣,賜名定海,屬寧波府,而以舊定海縣為鎮海。”
〔2〕蒙衝:古代戰船名。以生牛皮蒙船覆背,兩廂開掣棹孔,左右有弩窗、矛穴。鬥艦:戰船。魚艓:小魚船。輕:輕快的小船。
〔3〕呼吸難通:消息難通。以表語目,以鼓語耳:用表情給(對方)眼睛傳信息,用鼓聲給(對方)耳朵傳信息。截擊要遮:攔擊阻截。尺寸不爽:絲毫不差。
〔4〕水:潛入水中。
〔5〕烹鬥煮星:烹煮天上的星鬥。
〔6〕褫(chǐ)魄:奪去魂魄。
張岱善於用示現手法表現水軍操練情景,又善於用比喻,如用“輕如魚鳧”來比喻戰士入水時的輕快,用“如烹鬥煮星,釜湯正沸”來比喻晚上練軍時海上火光映射的景象,用“如風雨晦冥中,電光翕焱”、“又如雷斧斷崖石,下墜不測之淵”來比喻火炮轟響的情景,都極其逼真,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過劍門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七,記載了張岱給戲劇演員壯膽的故事。“過劍門”來源於李白《蜀道難》:“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這裏用作比喻,即闖過難關的意思。
南曲中,妓以串戲為韻事,性命以之〔1〕。楊元、楊能、顧眉生、李十、董白以戲名,屬姚簡叔期餘觀劇〔2〕。僮下午唱《西樓》,夜則自串〔3〕。僮為興化大班,餘舊伶馬小卿、陸子雲在焉,加意唱七出,戲至更定。曲中大吒異。楊元走入房謂周小卿曰:“今日戲,氣色大異,何也?”小卿曰:“坐上坐者餘主人。主人精賞鑒,延師課戲,童手指千,僮到其家謂‘過劍門’,焉敢草草!”楊元始來物色餘。《西樓》不及完,串《教子》〔4〕。顧眉生:周羽;楊元:周娘子;楊能:周瑞隆〔5〕。楊元膽怯膚栗,不能出聲,眼眼相覷,渠欲討好不能,餘欲獻媚不得,持久之,伺便喝采一二,楊元始放膽,戲亦遂發〔6〕。嗣後曲中戲,必以餘為導師,餘不至,雖夜分不開台也。以餘而長聲價,以餘長聲價之人而後長餘聲價者,多有之〔7〕。
〔1〕性命以之:看得像性命一樣重要。
〔2〕顧眉生、李十、董白:見本書《牛首山打獵》篇注〔1〕。以戲名:因為唱戲而出名。
〔3〕《西樓》:戲名,即清代袁於令所著《西樓記》。
〔4〕《教子》:明代範受益所著《尋親記》第二十五出,亦稱“訓子”。
〔5〕周羽、周娘子、周瑞隆:都是《尋親記》中的人物。
〔6〕膽怯膚栗:膽小發抖。
〔7〕以餘而長聲價,以餘長聲價之人而後長餘聲價者,多有之:因為我出場而使演員增長聲價和因為我出場而增長聲價的人出場而使我增長聲價,這兩種情況都有。
演員要靠張岱出場來壯膽並從而增長身價,由此可見張岱對戲劇藝術的內行和他在戲劇界的地位以及他與演員的密切關係。而張岱最後竟說因為我出場而增長聲價的人出場而使我增長聲價,真是既風趣,又辯證。張岱真善長辭令!
冰山記
此文記載了揭露魏忠賢的劇本《冰山記》演出時觀眾激憤的熱烈場麵以及張岱增改劇本的情況。冰山:比喻魏忠賢的權勢是不可靠的。《開元天寶遺事·卷二》:“楊國忠權傾天下,四方之士爭詣其門。進士張彖者,陝州人也,方學有文名,誌氣高大,未嚐幹謁權貴。或有勸彖令修謁國忠,可圖顯榮。彖曰:‘爾輩以謂右相之勢,倚靠如泰山,以吾所見乃冰山也。或皎日大明之際,則此山當誤人爾。’後果如其言。”
魏敗,好事作傳奇十數本,多失實,餘為刪改之,仍名《冰山》〔1〕。城隍廟楊台,觀者數萬人,台址鱗比,擠至大門外。一人上白曰:“某楊漣。”口口誶曰:“楊漣!楊漣!”聲達外,如潮湧,人人皆如之〔2〕。杖範元白,逼死裕妃,怒氣忿湧,噤斷〔3〕。至顏佩韋擊殺緹騎,呼跳蹴,洶洶崩屋〔4〕。沈青霞縛槁入射相嵩,以為笑樂,不是過也〔5〕。是秋,攜之至兗,為大人壽,一日,宴守道劉半舫,半舫曰:“此劇已十得八九,惜不及內操、菊宴及逼靈犀與囊收數事耳〔6〕。”餘聞之,是夜席散,餘填詞督小強記之。次日,至道署搬演,已增入七出,如半舫言。半舫大異,知餘所構,遂詣大人,與餘定交〔7〕。
〔1〕魏:指明代權奸魏忠賢。
〔2〕楊漣:左副都禦史楊漣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狀,後楊漣被魏黨殺害。但楊漣在被害前因受不住酷刑誣招自己受賄,至使左光鬥也受誣,故觀眾不滿楊漣,當這個人物出場時,齊聲咒罵。
〔3〕杖範元白:杖殺忠臣範元白。逼死裕妃:《明史·卷一百十四·列傳第二》:“裕妃張氏,熹宗妃也。性直烈。客、魏恚其異己,幽於別宮,絕其飲食。天雨,妃匍匐飲簷溜而死。”噤斷唶(huòzè):意思是說,閉口不語而看戲的場麵消失了,卻大聲呼叫著。
〔4〕顏佩韋擊殺緹騎:魏黨逮捕周順昌,蘇州義民顏佩韋等五人帶頭抗爭,擊殺前來捕拿周順昌的騎兵。詳見明代張溥的《五人墓碑記》。
〔5〕沈青霞縛槁入射相嵩:沈青霞紮了草人當作奸相嚴嵩作為箭靶來射擊。
〔6〕惜不及內操、菊宴及逼靈犀與囊收數事耳:這是指增添幾出戲。
〔7〕異:即駭異,十分驚訝。詣大人:麵見父親。
魏閹是明代最壞的權奸,老百姓和正直的官員都對他恨之入骨,故而演出時觀眾如此激憤。權奸一旦失勢,他的一切威嚴也就冰消瓦解了。“冰山”的劇名取得真貼切。此外,張岱隻一夜功夫,就增添了七出戲,由此可見他戲劇藝術的水平之高。
龍山放燈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八,描寫了張岱父叔輩在龍山放燈的熱鬧情景。
萬曆辛醜年,父叔輩張燈龍山,剡木為架者百,塗以丹,以文錦,一燈三之〔1〕。燈不專在架,亦不專在磴道,沿山襲穀,枝頭樹杪,無不燈者。自城隍廟門至蓬萊岡上下,亦無不燈者。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煬帝夜遊,傾數斛螢火於山穀間,團結方開,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2〕。好事者賣酒,緣山席地坐。山無不燈,燈無不席,席無不人,人無不歌唱鼓吹。男女看燈者,一入廟門,頭不得顧,踵不得旋,隻可隨勢,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聽之而已。廟門懸禁條:禁車馬,禁煙火,禁喧嘩,禁豪家奴不得行辟人〔3〕。父叔輩台於大鬆樹下,亦席,亦聲歌,每夜鼓吹笙簧與宴歌弦管,沈沈昧旦〔4〕。十六夜,張分守宴織造太監於山巔星宿閣,傍晚至山下,見禁條,太監忙出輿,笑曰:“遵他,遵他,自咱們遵他起!”卻隨役,用二角扶掖上山〔5〕。夜半星宿閣火罷,宴亦遂罷。燈凡四夜,山上下糟邱肉林,日掃果核蔗滓及魚肉骨蠡蛻,堆砌成高阜,拾婦女鞋掛樹上,如秋葉〔6〕。相傳十五夜,燈殘人靜,當壚者政收盤核,有美婦六七人買酒,酒盡,有未開甕者。買大一,可四鬥許,出袖中果,頃刻罄而去。疑是女人星,或曰酒星。又一事:有無賴子於城隍廟左借空樓數楹,以姣童實之,為“簾子胡同”。是夜,有美少年來狎某童,翦燭酒,褻非理,解襦,乃女子也,未曙即去,不知其地、其人,或是妖狐所化〔7〕。
〔1〕一燈三之:一種燈變為三種燈,即塗上丹漆的燈、蒙上文錦的燈和不加裝飾的燈。
〔2〕隋煬帝夜遊:《隋書·卷四·帝紀第四》:“十二年春正月……壬午,上於景華宮征求螢火,得數斛,夜出遊山,放之,光遍岩穀。”團結方開:指一團螢火蟲剛剛散開。
〔3〕禁豪家奴不得行辟人:禁止豪紳家奴出來清道,要行人避開。辟,同避,這裏用作使動詞。
〔4〕沈沈昧旦:從沉沉黑夜直到天將破曉之時。
〔5〕二礐角:兩小童。角指兒童的發髻。礐,兒童的發髻向上分開的樣子。
〔6〕糟邱:積糟成丘。誇張語,是說釀酒極多,沉湎極深。肉林:吃掉的肉極多,懸掛如林。形容窮奢極欲。蠡蛻:螺殼。蠡,通“蠃”。
〔7〕殢(tì)酒:困於酒。
寫龍山放燈的熱鬧、奢侈、觀燈人之多,全用誇張手法。如“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煬帝夜遊,傾數斛螢火於山穀間,團結方開,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男女看燈者,一入廟門,頭不得顧,踵不得旋,隻可隨勢,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聽之而已”;“燈凡四夜,山上下糟邱肉林,日掃果核蔗滓及魚肉骨蠡蛻,堆砌成高阜,拾婦女鞋掛樹上,如秋葉”。這是實寫。最後又用兩則傳聞,虛筆一收。虛實相濟,用筆真是巧妙。
王月生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八,描繪了一個冷若冰霜卻又楚楚動人的名妓的形象。
南京朱市妓,曲中羞與為伍〔1〕。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決無其比也〔2〕。麵色如建蘭初開,楚楚文弱〔3〕。纖趾一牙,如出水紅菱〔4〕。矜貴寡言笑,女兄弟閑客多方狡獪,嘲弄侮,不能勾其一粲〔5〕。善楷書,畫蘭竹水仙。亦解吳歌,不易出口。南中勳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6〕。富商權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書帕,非十金,則五金,不敢褻訂〔7〕。與合巹,非下聘一二月前,則終歲不得也〔8〕。好茶,善閔老子,雖大風雨,大宴會,必至老子家,啜茶數壺始去〔9〕。所交有當意者,亦期與老子家會。一日,老子鄰居有大賈,集曲中妓十數人,群誶嘻笑,環坐縱飲。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欄,羞澀,群婢見之,皆氣奪,徙他室避之〔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