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1 / 3)

浯溪賦

本文作於楊萬裏任零陵縣丞期間,具體年份不詳。浯溪在湖南祁陽縣湘江西岸,距零陵城約兩公裏。唐代詩人元結寓居浯溪時,將他在上元二年(766)率兵鎮守九江抗擊史思明叛軍時寫下的《大唐中興頌》舊稿補充定稿,派專人赴臨川,請他的好友顏真卿大筆書寫,並石刻於摩崖上。由於文奇、字奇、石奇,所以世稱“浯溪三絕”。楊萬裏的《浯溪賦》用元結的《中興頌》碑為引子,借唐玄宗、肅宗父子的往事諷諭時事,對宋徽宗、高宗父子進行了批評。

予自二妃祠之下〔1〕,故人亭之旁〔2〕,招招漁舟〔3〕,薄遊三湘〔4〕。風與水其俱順,未一瞬而百裏;兩峰之際天〔5〕,儼離立而不倚〔6〕:其一怪怪奇奇,蕭然若仙客之鑒清漪也〔7〕;其一蹇蹇諤諤〔8〕,毅然若忠臣之蹈鼎鑊也〔9〕。怪而問焉,乃浯溪也。蓋亭峙其南〔10〕,台巋其北〔11〕;上則危石對立而欲落,下則清潭無底而正黑;飛鳥過之,不敢立跡。予初勇於好奇,乃疾趨而登之;挽寒藤而垂足〔12〕,照衰容而下窺。忽焉心動,毛發森豎;乃跡故步,還至水滸〔13〕;剝苔讀碑〔14〕,慷慨吊古。倦而坐於釣磯之上,喟然歎曰〔15〕:惟彼中唐,國已膏肓〔16〕;匹馬北方〔17〕,僅獲不亡。觀其一過不父〔18〕,日殺三庶〔19〕,其人紀有不矣夫〔20〕!曲江為篋中之羽〔21〕,雄狐為明堂之柱〔22〕,其邦經有不蠹矣夫〔23〕!水、蝗稅民之畝〔24〕,融、堅椎民之髓〔25〕;其天人之心有不去矣夫〔26〕!雖微祿兒〔27〕,唐獨不厥緒哉〔28〕?觀馬嵬之威垂〔29〕,渙七萃之欲離〔30〕;殪尤物以說焉〔31〕,僅平達於巴西〔32〕:籲不危哉〔33〕!嗟乎!齊則失矣,而楚亦未為得也〔34〕。靈武之履九五〔35〕,何其亟也〔36〕?宜忠臣之痛心,寄《春秋》之二三策也〔37〕!雖然,天下之事,不易於處,而不難於議也〔38〕。使夫謝奉冊於高邑〔39〕,稟重巽於西帝〔40〕;違人欲以圖功,犯眾怒而求濟〔41〕:天下之士,果肯欣然為明皇而致死哉?蓋天厭不可以複祈〔42〕,人潰不可以複支;何哥舒之百萬〔43〕,不如李、郭千百之師〔44〕?推而論之,事可知矣。且士大夫之捐軀以從吾君之子者,亦欲附龍鳳而攀日月,踐台鬥而盟帶礪也〔45〕。一複蒞以耄荒〔46〕,則夫一呼萬者〔47〕,又安知其不掉臂也耶〔48〕?古語有之:“投機之會,間不容〔49〕。”當是之時,退則七廟之忽諸〔50〕,進則百世之揚觶〔51〕,嗟肅宗處此,其實難為之。——九思而未得其計也!已而舟人告行〔52〕,秋日已晏〔53〕;太息登舟,水翤於箭〔54〕。回瞻兩峰,江蒼茫而不見。

〔1〕二妃祠:娥皇、女英的祠。傳說中舜之妻娥皇、女英死後成為湘水之神。漢劉向《列女傳·有虞二妃》:“有虞二妃者,帝堯之二女也。長娥皇,次女英……舜既嗣位升為天子,娥皇為後,女英為妃,封象於有庳,事瞽叟猶若初焉,天下稱二妃。”二妃祠在湖南永州。

〔2〕故人亭:在湖南永州。

〔3〕招招:招呼貌。《詩·邶風·匏有苦葉》:“招招舟子,人涉卬否。”毛傳:“招招,號召之貌。”

〔4〕薄,發語詞,無意義。三湘:湘水彙合沅湘、瀟湘、資湘三條河流,故稱三湘。

〔5〕欻(xū):忽然。際天:接天,極言山峰之高。

〔6〕儼:昂立。離立:並立。倚:憑靠。不倚,矗立而無所依傍。

〔7〕鑒:臨水照影。清漪:水清澈而有波紋。

〔8〕蹇蹇:忠誠耿直貌。蹇,通“謇”。愕愕:直言不諱的樣子。

〔9〕蹈:踏上,投進。鼎鑊(huò):鼎和鑊。古代兩種烹飪器。古代有用鼎鑊烹人的酷刑。

〔10〕亭:唐代詩人元結,於代宗廣德元年(763)被任命為道州刺史。永泰元年(765)罷任。次年再任道州刺史。大曆二年(767)二月從潭州都督府返道州,舟經祁陽阻水,泊舟登岸暫寓,遂將一條“北彙於湘”的無名小溪命名“浯溪”,意在“旌吾獨有”,撰《浯溪銘》,浯溪得名從此始。元結又將“浯溪東北廿餘丈”的“怪石”命名“峿台”,撰《峿台銘》;在溪口“高六十餘尺”的異石上築一亭堂,命名“亭”,撰《亭銘》。峙:聳立。

〔11〕峿(wú)台:參見注〔10〕。

〔12〕垂足:峭壁突出的石頭,踩在上麵有半隻腳懸空。所以叫“垂足”。

〔13〕水滸:水邊。

〔14〕碑:指元結所作的《大唐中興頌》碑文。

〔15〕喟然:感歎、歎息貌。

〔16〕膏肓:古代醫學以心尖脂肪為膏,心髒與膈膜之間為肓。《左傳·成公十年》:“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後遂用以病在膏肓稱病重難治。

〔17〕匹馬北方:元結《大唐中興頌》:“天將昌唐,繄曉我皇,匹馬北方。”楊萬裏在這裏是說,安史之亂時唐玄宗逃往四川,唐肅宗留在北方指揮抵抗,維持殘局,唐朝才免於滅亡。《舊唐書·玄宗本紀》:“(唐玄宗)及行,百姓遮路乞留皇太子,願戮力破賊,收複京城,因留太子。”

〔18〕過:過錯,過失。不父:唐玄宗納了兒子壽王(李瑁)的妻子楊玉環為貴妃,荒淫亂倫,所以稱為“不父”。

〔19〕日殺三庶:唐玄宗聽信讒言,在開元二十五年以謀圖篡位的罪名,把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貶為庶人,隨後又將三人殺死。天下人因這三人死得冤,遂稱這三人為“三庶人”。

〔20〕人紀:人之綱紀,指立身處世的道德規範。斁(dù):敗壞。唐玄宗娶媳殺子,所以作者斥責他敗壞人紀。

〔21〕曲江:張九齡是邵州曲江人,在開元時為宰相。唐玄宗要廢太子李瑛、任用李林甫、牛仙客,赦免作戰不利的安祿山,張九齡都曾勸諫,但唐玄宗不聽。後來果真如張九齡所預料,發生禍亂。世人敬重張九齡是賢相,尊稱他為“曲江公”。篋中之羽:匣中羽扇是棄之不用的東西。張九齡因勸諫唐玄宗封賞牛仙客,得罪了玄宗,李林甫又趁機詆毀,張九齡於是“因帝賜白羽扇,乃獻賦自況,其末曰:‘苟效用之得所,雖殺身而何忌?’又曰:‘縱秋氣之移奪,終感恩於篋中。’”

〔22〕雄狐:指楊國忠。楊國忠是楊貴妃的堂兄,曾與他的堂妹(後來的虢國夫人)通奸。《詩經·齊風·南山》相傳是諷刺齊襄公和他妹妹文薑通奸的詩,其中有“南山崔崔,雄狐綏綏”的詩句,因此楊萬裏在這裏用雄狐指楊國忠。明堂之柱:明堂是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會、祭祀、慶賞、選士、養老、教學等大典,都在此舉行。明堂柱,比喻朝廷的支柱。楊國忠曾官至宰相,所以有此比喻。

〔23〕邦經:國家的常法。蠹(dù):被蛀蟲蛀蝕,比喻奸臣作禍國害民事。楊國忠曾投靠李林甫,逼反安祿山,致使大將哥舒翰敗亡,確實為國之蛀蟲。

〔24〕水、蝗:水災和蝗災。唐玄宗統治時期,水、蝗災害比較頻繁。

〔25〕融、堅:指宇文融和韋堅。宇文融曾建議檢括逃亡戶口和籍外占田,緩解了唐玄宗朝的財政危機,是當時的斂財能手。韋堅擔任淮南租庸等使,搜刮民間珍奇,集新船數百艘,船上陳列各地得來的珍奇,招搖進寶,討得玄宗的歡心。宇文融和韋堅都是曆史上有名的搜刮能手。

〔26〕天人之心:天道和民心。

〔27〕微:無,沒有。祿兒:指安祿山。唐玄宗時宮內戲稱安祿山為“祿兒”。宋吳曾《能改齋漫錄·事實二》:“豫章《中興碑》詩:‘明皇不作包荒計,顛倒四海由祿兒。’按,《祿山事跡》雲:‘正月二十日,祿山生日,賜物甚多。後三日,召祿山入內,貴妃以錦繡繃縛祿山,令內人以彩輿舁之,宮中歡呼動地。明皇使人問之,報雲:貴妃與祿山作三日洗兒。明皇就觀之,大悅。因賜貴妃洗兒金銀錢物,極歡而罷。自是宮中皆呼祿山為祿兒,不禁其出入。’”

〔28〕獨不:難道就不。霣(yǔn)厥緒:唐朝統治的世係走向衰敗。霣:衰敗,衰亡。厥,代詞,其。

〔29〕馬嵬:地名。在陝西省興平縣。唐安史之亂中,玄宗奔蜀,途次馬嵬驛,衛兵殺楊國忠,玄宗被迫賜楊貴妃死,葬於馬嵬坡。威垂:困頓、萎靡貌。

〔30〕渙:離散。七萃:本意指周天子的禁衛軍。《穆天子傳》卷一:“天子於當水之陽,天子乃樂口,賜七萃之士戰。”郭璞注:“萃,集也,聚也;亦猶《傳》有七輿大夫,皆聚集有智力者,為王之爪牙也。”後泛指天子的禁衛軍。

〔31〕殪:(yì)殺死。尤物:指絕色美女。有時含有貶意。這裏指楊貴妃。說:通“悅”。

〔32〕巴西:後漢郡名,治閬中(今屬四川)。安史之亂後唐玄宗西逃,曾至巴西郡,然後到蜀郡。

〔33〕籲:歎詞。

〔34〕齊則失矣,而楚亦未為得也:這兩句是用西漢司馬相如《子虛賦》中句:“無是公聽然而笑曰:楚則失矣,齊亦未為得也。”

〔35〕靈武:地名。唐置縣。故城在今寧夏靈武西北。唐肅宗在靈武即位稱帝,故用靈武代指肅宗。履九五:稱帝。履,臨,至。《易·履》:“剛中正,履帝位而不疚。”九五,《易·乾》:“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孔穎達疏:“言九五,陽氣盛至於天,故雲‘飛龍在天’。此自然之象,猶若聖人有龍德,飛騰而居天位。”後因以“九五”指帝位。

〔36〕亟(jí):性急;急躁。

〔37〕春秋:指春秋筆法。經學家認為《春秋》每用一字,必寓褒貶。二三策:用《孟子·盡心》中語“吾於武成,取二三策已矣”。

〔38〕不易於處,而不難於議:(天下的事)置身事外發議論很容易,但是如果置身其中、身臨其境就不好辦了。處:處境。

〔39〕使夫:假設詞。謝奉冊於高邑:劉秀手下將領勸說其稱帝,劉秀不應。後來劉秀在長安時同舍生強華自關中奉《赤伏符》要求劉秀稱帝,群臣借機再次勸說,劉秀於是在高邑(今屬河北)稱帝。唐肅宗稱帝的情況與光武帝相似,據《舊唐書·肅宗本紀》:“上(肅宗)至靈武,……裴冕、杜鴻漸等從容進曰:‘……宗社神器,須有所歸。……伏願殿下順其樂推,以安社稷,王者之大孝也。’上曰:‘俟平寇逆,奉迎鑾輿,從容儲闈,侍膳左右,豈不樂哉!公等何急也?’冕等凡六上箋。辭情激切,上不獲已,乃從。是月甲子,上即皇帝位於靈武。”

〔40〕稟:遵循;奉行。重巽:《易·巽》:“《彖》曰:重巽以申命。”唐孔穎達疏:“上下皆巽,不為違逆,君唱臣和,教令乃行,故於重巽之卦,以明申命之理。”西帝:唐肅宗稱帝時唐玄宗在西蜀,故此處稱玄宗為“西帝”。“使夫”兩句是說,假如唐肅宗拒絕眾人的擁戴,大家還要遵從遠在西蜀的玄宗的命令。

〔41〕違人欲、犯眾怒:違背眾人依附於肅宗,以求功名的願望,這是犯眾怒。圖功:圖謀建立功業。濟:救助。這兩句是說:拒不稱帝是打破了追隨者建立功名的欲望,是犯了眾怒,若真是如此,以後眾人也不願意再輔佐肅宗。

〔42〕天厭:《論語·雍也》:“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邢昺疏:“厭,棄也。”後因以“天厭”謂為上天所厭棄、棄絕。

〔43〕哥舒:哥舒翰。天寶十四年十二月,唐玄宗任命哥舒翰為太子先鋒兵馬元帥,鎮守潼關阻止安祿山進攻長安。宰相楊國忠勸玄宗令哥舒翰從潼關出兵抗擊安祿山軍隊,收複失地,玄宗即派人促戰。潼關易守難攻,哥舒翰被逼出戰,最終戰敗,潼關失守,玄宗於是西逃。

〔44〕李、郭:指李光弼和郭子儀。唐肅宗即位以後,任命郭子儀為兵部尚書,李光弼為戶部尚書,又得到回紇出兵幫助,討伐安祿山,收複了長安和洛陽。

〔45〕台鬥:比喻宰輔重臣。台,三台星;鬥,北鬥。踐台鬥指當上重臣。帶礪:衣帶和砥石。《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封爵之誓曰:‘使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後因以“帶礪”為受皇家恩寵,與國同休之典。以上三句用《後漢書·光武本紀》中耿純勸說劉秀登基的話:“天下士大夫捐親戚,棄土壤,從大王於矢石之間者,其計固望其攀龍鱗,附鳳翼,以成其所誌耳。今功業即定,天人亦應,而大王留時逆眾,不正號位,純恐士大夫望絕計窮,則有去歸之思,無為久自苦也。大眾一散,難可複合。時不可留,眾不可逆。”

〔46〕蒞(lì):臨視;治理。耄荒:謂年老昏憒。這裏指玄宗。

〔47〕一呼萬旟(yú):這是用元結《大唐中興頌》:“匹馬北方,獨立一呼,千麾萬旟。”旟:古代畫有鳥隼圖象的軍旗。

〔48〕掉臂:甩動胳膊走開。表示不顧而去。

〔49〕投機之會,間不容穟:語出《新唐書·張公謹傳讚》:“投機之會,間不容穟,公謹所以抵龜而決也。”意為要把握一閃即逝的好時機。穟,同“穗”。

〔50〕七廟:《禮記·王製》:“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此指四親廟(父、祖、曾祖、高祖)、二祧(遠祖)和始祖廟。後以“七廟”泛指帝王供奉祖先的宗廟。忽諸:指忽然(滅亡)。封建時代以皇家統治斷絕為亡國的標誌,皇家的廟祀如果斷了,王朝也就滅亡了。

〔51〕揚觶(zhì):舉杯以示受罰。觶,古代飲酒器。以上兩句是說,肅宗如果不稱帝那麼唐朝眼看就要亡國;而肅宗稱帝就會被人在百世之下詬病。

〔52〕告行:通知要開船了。

〔53〕晏:晚;遲。

〔54〕(kuài):同“快”。

這是一首借古諷今之作。此賦以遊覽浯溪開篇,首先寫自己順江而遊,“上則危石對立而欲落,下則清潭無底而正黑;飛鳥過之,不敢立跡。”寥寥幾筆就描繪出浯溪的雄奇的風光。浯溪是元結寓居之地,此處《大唐中興頌》石刻更是一大名勝,楊萬裏遊到此處便很自然地“剝苔讀碑,慷慨吊古”,就元結碑文的內容發表議論。楊萬裏首先是批評了唐玄宗,玄宗在其統治後期,昏憒亂倫,任用奸臣,最終導致安史之亂爆發,落得長安失守,倉皇逃往西蜀的下場。“齊則失矣,而楚亦未為得也”一句,又點評了唐肅宗,肅宗在靈武登基有些倉促,招致了後人的譏諷,如元結的《大唐中興頌》就是一例,元結此文表麵上是頌揚唐肅宗在安史之亂後重新振興唐朝,但暗中諷刺肅宗失德。楊萬裏這篇《浯溪賦》並不一味批評肅宗失德,而是提出了新的看法:玄宗已經失德,威望掃地,如果肅宗不即位,那麼唐朝很可能就此滅亡,因此肅宗倉猝即位是功大於過的。聯係史實看,楊萬裏這種看法是很有見地的。在這篇賦中,楊萬裏是用唐玄宗影射宋徽宗,用唐肅宗影射宋高宗。雖然宋高宗也稱不上是明主,但是高宗在靖康之難時即位,維護了皇統,保住了東南的半壁江山,使宋朝不致就此亡國。試想如果高宗不維持殘局,那時又會有多少人為宋徽宗這樣的昏君賣命呢?因而高宗的這一曆史功績不可埋沒。然而楊萬裏也沒有一味的肯定高宗,“肅宗處此,其實難為之。——九思而未得其計也!”在一片煙水蒼茫的景色之中,回想曆史的是非功過,引人深思。

海鰍賦(有後序)

這篇賦作於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楊萬裏時任零陵縣丞。這篇賦反映的是此年秋冬剛剛發生的宋金采石磯大戰。楊萬裏以明快生動的筆墨描繪出戰爭的經過,篇末議論不多,卻發人深省,深化了主題。

辛巳之秋〔1〕,牙斯寇邊〔2〕:既飲馬於大江〔3〕,欲斷流而投鞭〔4〕。自江以北,號百萬以震擾〔5〕;自江以南,無一人而寂然〔6〕。牙斯抵掌而笑曰〔7〕:“吾固知南風之不競〔8〕,今其幕有烏而信焉〔9〕。”指天而言:“吾其利涉大川乎〔10〕!”方將杖三尺以麾犬羊〔11〕,下一行以令腥膻〔12〕;掠木棉估客之〔13〕,登長年三老之船〔14〕;並進半濟〔15〕,其氣已無江矣〔16〕。南望牛渚之磯〔17〕,屹峙七寶之山〔18〕;一幟特立〔19〕,於彼山顛。牙斯大喜曰:“此降幡也〔20〕。”賊眾呼“萬歲”而賀曰:“我得天乎〔21〕!”

言未既〔22〕,蒙衝兩艘〔23〕,夾山之東西,突出於中流矣!其始也,自行自流,乍縱乍收;下載大屋,上橫城樓;縞於雪山〔24〕,輕於雲球;翕忽往來〔25〕,刻頃萬周;有雙壘之舞波〔26〕,無一人之操舟。賊眾指而笑曰:“此南人之喜幻,不木不竹,其誑我以楮先生之儔乎〔27〕?不然,神為之楫、鬼與之遊乎?”

笑未既,海鰍萬艘〔28〕,相繼突出而爭雄矣!其迅如風,其飛如龍。俄有流星〔29〕,如萬石鍾〔30〕;自蒼穹〔31〕,墜於波中;複躍而起,直上半空;震為迅雷之隱亂〔32〕,散為重霧之冥蒙〔33〕:人物咫尺而不相辨,賊眾大駭而莫知其所從〔34〕。於是海鰍交馳,攪西蹂東;江水皆沸,天色改容:衝飆為之揚沙〔35〕,秋日為之退紅〔36〕。賊之舟楫皆躪藉於海鰍之腹底〔37〕;吾之戈蚫矢石〔38〕,亂發如雨而橫縱;馬不必射,人不必攻;隱顯出沒,爭入於陽侯之珠宮〔39〕。牙斯匹馬而宵遁〔40〕,未幾自斃於瓜步之棘叢〔41〕。

予嚐行部而過其地〔42〕,聞之漁叟與樵童;欲求牙斯敗衄之處〔43〕,杳不見其遺蹤。但見倚天之絕壁,下臨月外之千峰;草露為霜,荻花脫茸;紛棹謳之悲壯〔44〕,雜之以新鬼舊鬼之哀恫〔45〕。

因觀蒙衝、海鰍於山趾之河蚭〔46〕,再拜勞苦其戰功〔47〕;惜其未封以下瀨之壯侯〔48〕,冊以伏波之武公〔49〕。抑聞之曰〔50〕:在德不在險〔51〕,善始必善終。吾國其勿恃此險,而以仁政為甲兵,以人材為河山,以民心為垣墉也乎〔52〕!

右采石戰艦:曰蒙衝,大而雄;曰海鰍,小而〔53〕;其上為城堞屋壁〔54〕,皆堊之〔55〕。紹興辛巳,逆亮至江北〔56〕,掠民船,指麾其眾欲濟。我舟伏於七寶山後,令曰:“旗舉則出江!”先使一騎偃旗於山之頂:伺其半濟,忽山上卓立一旗,舟師自山下河中兩旁突出大江,人在舟中,踏車以行船:但見舟行如飛,而不見有人。虜以為紙船也。舟中忽發一霹靂炮:蓋以紙為之,而實之以石灰硫黃;炮自空而下,落水中,硫黃得水而火作,自水跳出,其聲如雷;紙裂而石灰散為煙霧,眯其人馬之目,人物不相見。吾舟馳之,壓賊舟,人馬皆溺。遂大敗之雲。

〔1〕辛巳:紹興三十一年為辛巳年。

〔2〕牙斯:西漢末年匈奴王名囊知牙斯,楊萬裏是用囊知牙斯代指金國完顏亮。寇邊:侵犯邊境。

〔3〕飲馬長江:在長江邊給戰馬喝水。謂渡江南下進行征伐。《南史·檀道濟傳》:“道濟見收,憤怒氣盛,目光如炬,俄而間引飲一斛。乃脫幘投地,曰:‘乃壞汝萬裏長城。’魏人聞之,皆曰:‘道濟已死,吳子輩不足複憚。’自是頻歲南伐,有飲馬長江之誌。”

〔4〕投鞭斷流:據《晉書·苻堅載記下》,前秦苻堅將攻東晉,部下石越認為晉有長江之險,不可輕動。苻堅說:“以吾之眾旅,投鞭於江,足斷其流,何險之足恃?”

〔5〕震擾:驚動不安貌。

〔6〕寂然:形容寂靜的狀態。

〔7〕抵掌:擊掌。指人在談話中的高興神情。

〔8〕南風不競:比喻力量衰弱,士氣不振。語出《左傳·襄公十八年》:“晉人聞有楚師,師曠曰:‘不害,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杜預注:“歌者吹律以詠八風,南風音微,故曰不競也。師曠唯歌南北風者,聽晉、楚之強弱。”

〔9〕其幕有烏:語出《左傳·莊公二十八年》:“(楚伐鄭,)諸侯救鄭,楚師夜遁。鄭人將奔桐丘,諜告曰:‘楚幕有烏。’乃止。”軍營裏沒有人,所以烏鴉才會落在空幕之上,由此可以判斷出軍營的虛實。

〔10〕利涉大川:《易》書的占卜爻辭,如《易·需》:“貞吉,利涉大川。”此處指順利渡過長江。

〔11〕杖三尺:握著劍。杖,握,執持。三尺,指劍。麾(huī)犬羊:指揮士兵進攻。麾,指揮。犬羊,舊時常把外敵蔑稱為犬羊,這裏指金兵。

〔12〕一行:一道軍令。腥膻:舊指入侵的外敵,這裏指金兵。

〔13〕木棉:落葉喬木,其種子的表皮有白色纖維,質柔軟,可用來裝枕頭、墊褥等。估客:即行商。艓(dié):一種小船。

〔14〕長年三老:古時川峽一帶對舵手、篙師的敬稱。唐杜甫《撥悶》詩:“長年三老遙憐汝,捩舵開頭捷有神。”這兩句是說金兵等上了搶來的商人的貨船和艄公的渡船。

〔15〕並進:一起行進。半濟:渡江渡到一半。

〔16〕氣:氣焰。江壖(ruán):江邊地。這一句是說,完顏亮認為南宋無力抵抗,氣焰囂張,已經把江南視作囊中之物了。

〔17〕牛渚之磯:山名。在安徽省當塗縣西北,下臨長江,山的北部突出江中,名采石磯。此地江麵較狹,形勢險要,自古為長江南北重要津渡,也是江防重鎮。

〔18〕屹峙:聳立。七寶之山:指采石磯以北的寶積山。

〔19〕特立:獨立;挺立。

〔20〕降幡:表示投降的旗幟。

〔21〕得天:得到天助。《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晉侯夢與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腦,是以懼。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

〔22〕言未既: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既,指終了。

〔23〕蒙衝:即艨艟(ménɡchōnɡ),古代戰船。詳見賦後小序。

〔24〕縞:細白的生絹,因指白色。戰船船身被塗成白色,所以說看上去像雪山。

〔25〕翕忽:猶倏忽。急速貌。

〔26〕壘:軍壁,陣地上的防禦工事。這裏是說戰船好像是江上的堡壘。

〔27〕楮先生:唐韓愈《毛穎傳》將筆、墨、硯、紙擬人化,稱紙為楮先生,後遂以楮先生為紙的別稱。儔(chóu):輩,同類。這一句是說,難道宋軍是用紙紮的船來誆騙我們嗎?

〔28〕海鰍;小型戰船。詳見賦後小序。

〔29〕流星:指霹靂炮像流星一樣落下。霹靂炮,詳見賦後小序。

〔30〕鍾:古容量單位。一鍾為十斛。萬石鍾,是極言霹靂炮數量多而且炮彈巨大。

〔31〕霣(yǔn):墜落。

〔32〕隱谹(hónɡ):象聲詞,多形容雷聲。漢揚雄《法言·問道》:“或問大聲曰非雷非霆,隱隱谹谹,久而愈盈,屍諸聖。”

〔33〕冥蒙:幽暗,不明。

〔34〕所從:所向;所往。

〔35〕衝飆(biāo):暴風。飆,旋風;暴風。

〔36〕秋日:采石磯之戰發生在十一月初八,已經是冬天,作者說“秋日”是為了和開篇的“辛巳之秋”相一致。秋日為之退紅:猶言日月無光。

〔37〕躪藉:踩踏;踐踏。這是說敵船被海鰍撞翻。

〔38〕戈鋋(chán):戈與鋋。亦泛指兵器。鋋,鐵柄小矛。矢石:箭和壘石。

〔39〕陽侯:古代傳說中的波濤之神。珠宮:龍宮。

〔40〕宵遁:趁夜逃跑。

〔41〕自斃:完顏亮強渡采石磯未成,於是轉道去揚州欲渡瓜州,其手下將士以為此時渡瓜州定然不利,請求休整之後再做打算,完顏亮不聽,並企圖強驅部下渡江,以致群情激憤,最終被部下殺死。此文中說完顏亮“自斃”是故意貶損敵寇。

〔42〕行部:謂巡行所屬部域,考核政績。

〔43〕敗衄(nǜ):挫折,失敗。衄,挫折;挫傷;失敗。

〔44〕棹謳:搖槳行船所唱之歌。

〔45〕哀恫(tōnɡ):悲痛。恫,哀痛。

〔46〕河(ruì):水灣。,河流會合或彎曲的地方。

〔47〕勞苦:慰勞、慰問。勞,在此處為動詞。

〔48〕下瀨:古時有下瀨船,即一種行於淺水急流中的平底快船。漢代曾用“下瀨”作將軍名號。

〔49〕冊:冊封。伏波:漢代將軍名號。西漢路博德、東漢馬援曾受封為伏波將軍。這兩句是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蒙衝、海鰍都有戰功,隻可惜不能封公封侯。

〔50〕抑:連詞。但是,然而。表示轉折。

〔51〕險:險要的地勢。

〔52〕垣墉:牆。

〔53〕(kuài):同“快”。

〔54〕城堞:城上的矮牆。也泛指城牆。

〔55〕堊(è):用白色塗料粉刷。

〔56〕逆:叛亂者,這是對敵人的蔑稱。

《海鰍賦》是楊萬裏詞賦作品中的名篇,在當時的文壇上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楊萬裏以時事戰爭為題材,藝術地再現了宋軍在采石磯大敗完顏亮的場麵。

此賦開篇用欲揚先抑的手法,先寫完顏亮來勢洶洶,想要飲馬長江、投鞭斷流,而江對麵的宋軍好像毫無動靜,到了江心,看到宋軍在七寶山上豎起的領旗,還以為是降幡,更加得意忘形,以為得到“天助”,狂傲之態畢現。看到宋軍的兩艘戰船後,因為看到宋軍戰船沒有舟楫,自行進退,不了解其中緣由,竟然以為宋軍是用紙船誆騙他們,完顏亮的自負就已經到了可笑的地步。自古驕兵必敗,正當完顏亮得意忘形的時候,宋軍開始進攻,萬艘海鰍迅疾如風,霹靂彈如流星隕落,金兵大敗,“賊之舟楫皆躪藉於海鰍之腹底”,完顏亮“匹馬而宵遁,未幾自斃於瓜步之棘叢”,宋軍大獲全勝。在描繪完這場驚心動魄的大戰之後,楊萬裏寫到了自己去尋訪戰場遺跡,“草露為霜,荻花晚茸;紛棹謳之悲壯,雜之以新鬼舊鬼之哀恫”,一派淒涼景象,有“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的味道,這樣寫更襯出發動戰爭的金國的不義。憑吊過戰場之後,作者參觀了立下汗馬功勞的海鰍戰船,且用風趣的筆墨寫到,應當給這些戰船也記功封侯。然而楊萬裏並沒有就此結束全篇,“抑聞之”三字又將文意推進了一層:長江雖然是“天險”,海鰍戰船雖然厲害,但並不能作為永享太平的保證,隻有實行仁政,重用人才,團結民心才能讓國家永遠不畏懼外敵侵略。有此一論,這篇賦就不是一般性的讚頌抗金勝利的文章,作者指出了南宋的興國之路。

君道(中)

《千慮策》是楊萬裏針對孝宗即位之初南宋的內政外交所寫的一組政治論文,寫作時間大約在乾道元年至乾道三年之間(1165—1167),其內容分“君道”、“國勢”、“治原”、“人才”、“論相”、“論將”、“論兵”、“馭吏”、“選法”、“刑法”、“冗官”、“民政”十二題,全麵總結南宋建立以來的曆史教訓,提出了一整套治國方針。楊萬裏在乾道三年(1167)春到杭州通過陳俊卿把《千慮策》呈給知樞密院事虞允文,虞允文讀後大為讚賞,表示要推薦楊萬裏,但是當時正趕上四川宣撫使吳璘病卒,虞允文倉促趕往四川出任宣撫使,楊萬裏的《千慮策》因而沒有被朝廷采納。《君道》是《千慮策》中的一題,《君道》分上中下三篇,這裏選的是中篇。

臣聞:有天下之憂,有君子之憂。天下之憂,憂其君之不為也;君有為矣,天下之喜,而君子之憂也〔1〕。蓋不為之君,其心遲〔2〕,天下之所不快;有為之君,其誌銳〔3〕,天下之所甚喜。雖然,喜者,憂之所由寓也〔4〕;銳者,遲之所由伏也。夫何故?銳則速,不以速而成,則以速而折〔5〕。天下之事,有百全之成而無一折者乎〔6〕?求其成,則必有以忍其折〔7〕。不忍其折,則無務於速也〔8〕。速而折,折而不忍,則銳安得不變而為遲哉?一朝之有為,必至於終身而不為。是故君子見其初而憂其終〔9〕。

古之君子,得有為之君而輔之,以求立天下之大功,則必有以養其君之誌〔10〕;而古之君子,亦必有以自養其誌,詳其發而重其舉〔11〕。非詳其發也,恐發之疏,則一發足以廢百發。非重其舉也,恐舉之輕,則一舉足以廢萬舉。君臣之間,其立也堅〔12〕,而其謀也老〔13〕,夫是以有成。老則不欲速,堅則雖可折而不可沮〔14〕。勝而不勇〔15〕,敗而不怯,得而不喜,失而不挫,優遊容與〔16〕,以待天下之隙而徐製其要領〔17〕。

蓋昔者晉文之圖霸也〔18〕,二年而欲用其民〔19〕,子犯曰〔20〕:“民未知義。”民知義矣,又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信。”民知信矣,又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禮。”蓋文公之誌,踴躍奮迅而欲有為者三也〔21〕,而子犯三遏之〔22〕。越王之報吳也〔23〕,四年而召範蠡問曰〔24〕:“伐吳可乎?”曰:“未可也。”又一年又問曰:“伐吳可乎?”又曰:“未可也。”又一年又問焉,又一年又問焉,則皆曰“未可也。”蓋越王之誌,踴躍奮迅而欲有為者四也,而範蠡四拒之。二臣者,舉其君踴躍奮迅之氣,而納之於鬱抑憤悶之地〔25〕,使朝夕谘嗟〔26〕,求逞而不得逞〔27〕,則無乃過乎〔28〕?蓋二臣者,深所以養其君之誌,懼其速而折、折而沮也。及其國力已強,兵氣已振,事機之來而不可失,勝形之見而不可禦〔29〕,則破楚滅吳,了此事不終朝爾〔30〕。

唐之德宗,其誌有一日不在於平藩鎮者乎〔31〕?然不勝其憤,銳於遣三將而一伐〔32〕,一伐而生朱之變也,則不敢言及於藩鎮者終其身。求節度則與節度,求宰相則與宰相,故藩鎮之禍始於肅宗,而成於德宗。至於亡唐,藩鎮亡之也。德宗豈真成藩鎮之禍者哉〔33〕?速而折也,折而沮也。使德宗而不速,則不折;折而不沮,則豈不猶可為也,何遽至於晚年之姑息哉〔34〕!文宗之誌,有一日不在於誅宦官者乎〔35〕?然不勝其憤,銳於任訓、注而一決〔36〕,一決而生甘露之禍也,則不敢言及於宦官者終其身;專製則聽其專製〔37〕,詆辱則甘其詆辱〔38〕。故宦官之禍始於明皇,而成於文宗。至於亡唐,宦官亡之也。文宗豈真成宦官之禍者哉?速而折也,折而沮也。使文宗而不速,則不折;折而不沮,則豈不猶可為也,何遽至於飲恨以沒哉!二君之誌,本以求天下之大功,而反以得天下之大禍,則不養其誌之患也。

頃者〔39〕,新天子即位之初,春秋鼎盛〔40〕,聖武天挺〔41〕,超然有必報不共戴天之心〔42〕,克複神州之誌,天下仰目而望,庶乎中興之有日也〔43〕。然親征之詔朝下,而和議之詔夕出〔44〕;元戎之幕方開〔45〕,而信使之軺已駕〔46〕。紛紛擾擾,以至於今,而國論卒歸於和〔47〕。此其病安在哉?蓋兆今日之和者,符離之役也〔48〕。事不極則反不生,勢不激則變不形,暄甚則雨〔49〕,冬窮則春,理固然也。戰豈與和期哉〔50〕?和者,戰之變也,非求變也,激而不得不變也,且是役也,天子之誌,固在於取中原也,抑嚐熟策之、詳議之耶?議之不詳也,策之不熟也,得城而不能有也,成功而不能善後也。是故前日之勇,一變而為怯;前日之銳,一變而為鈍,安得而不歸於和哉?當其師之出也,臣固知有今日之和也。何則?天子即位之初,雖以堯舜為之,亦不能以一日而洽威德於天下也〔51〕。威德未有以洽乎天下,而欲一舉以求非常之功,是非有成心也,有幸心爾〔52〕。成乎心,猶未必成乎外也;心則幸矣,獨能成乎外耶?今日之事,臣所大懼者,懼天子之誌沮於一折,而虜人有以窺吾之沮,而天下之禍所從生也。唐之二君,蓋可鑒矣!

人有未富而先急於作大屋者,屋未成而家已貧,則他日一牆之頹,一籬之缺,而不敢議於補葺〔53〕。夫一牆易補也,一籬易葺也,其費與屋同不同也?勇於屋之大,而怯於藩牆之細,則其誌之沮也。臣嚐讀《蜀誌》,至於劉昭烈三見諸葛亮之事〔54〕,則為之太息。蓋昭烈以漢之裔,欲誅曹操以複漢室,此昭烈之雅誌也〔55〕。然得徐州則失徐州,得豫州則失豫州,敗於呂布,又敗於曹操,奔走狼狽於荊楚之間,而無所於歸,宜其憊而不複自振也〔56〕,而其見亮曰:“孤不度德〔57〕,欲信大義於天下〔58〕,而智術淺短,遂用猖獗〔59〕,至於今日,然誌猶未已!”嗟夫!昭烈者,是時已老矣,衰敗屢折,而誌猶未已,此亮之所以樂於委身而願效其謀者也〔60〕。彼其徒手而成鼎峙之業〔61〕,其以此哉!今天子以天下之半,帶甲百萬〔62〕,表裏江淮〔63〕,安坐而指揮天下之豪傑,以圖恢複祖宗之業,而澡靖康之恥〔64〕,進則成混一之功〔65〕,守則成南北之勢,何至於以一小折自沮,而汲汲以議和哉〔66〕?臣願天子堅昭烈之誌,而毋以唐之二君自處〔67〕,則中興之功,天下未絕望也。

〔1〕君子之憂:是指國君想要有所作為,君子就要幫助國君,為國事操心。

〔2〕心遲:對國事不感興趣,處理事務心不在焉。

〔3〕誌銳:想要做一番大事業。

〔4〕寓:潛伏,隱藏在其中。

〔5〕折:挫敗,失敗。

〔6〕百全:猶萬全;百無一失。

〔7〕有以:能夠。表示具有某種條件、原因等。這句是說要想成功,一定要能忍受暫時失敗帶來的痛苦。

〔8〕務:致力。這句是說,如果不能忍受挫敗,那就不要急於求成。

〔9〕見其初而憂其終:(君子)看到國君在執政之初的政治抱負就開始考慮國家政治事件的最後結果。

〔10〕養誌:保持誌氣不消退,不因為受到打擊而心灰意冷。

〔11〕詳:周詳細致。發:開始。重:慎重。舉:舉動。這一句是說在行動之前要充分準備,開始之後也要慎重行事。

〔12〕其立也堅:立下的誌向非常堅定。

〔13〕謀也老:即老謀,深遠的謀略。

〔14〕沮:沮喪,灰心失望。

〔15〕勇:此處指取得初步勝利後盲目樂觀、驕傲自大,隻知道一味進攻。

〔16〕優遊:從容,不急迫。容與:從容閑舒貌。

〔17〕隙:敵人的空子;機會。製:掌握。要領:本義為腰和脖子,比喻重要的部位或區域。

〔18〕晉文:晉文公,春秋時期晉國國君,後來成為諸侯霸主。

〔19〕用其民:指發動戰爭。

〔20〕子犯:狐偃,字子犯,晉文公的謀士。

〔21〕踴躍:形容情緒高漲。奮迅:精神振奮,行動迅速。

〔22〕遏:抑製;阻止。

〔23〕越王:指春秋時越王勾踐,曾被吳王闔閭俘獲,回到越國後立誌要滅掉吳國。

〔24〕範蠡:春秋時越國大臣,輔佐勾踐滅掉了吳國。

〔25〕鬱抑:憂憤鬱結;憂懣壓抑。

〔26〕谘嗟:歎息。

〔27〕逞:快心,稱願,滿意。

〔28〕無乃:相當於“莫非”、“恐怕是”,表示委婉測度的語氣。

〔29〕禦:製止;阻止。

〔30〕終朝:早晨。這一句是說,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擊敗敵人用不了一個早晨。這是形容準備充分,把握機會,就會一舉成功。

〔31〕平藩鎮:唐玄宗時在邊疆設置十個節度使,稱為藩鎮。安史之亂後各個藩鎮形成割據之勢。唐德宗力圖平藩,建中三年(782)派大將馬燧、李抱真、李晟出兵攻打河朔藩鎮,但是引起朱滔、李希烈、朱泚叛亂,朱泚趁機攻占長安並稱帝,又率領叛軍圍攻德宗於奉天,發生奉天之難。戰爭持續了五年,最後雖然朱泚和李希烈等敗死,但是德宗卻與其餘藩鎮妥協,從此割據局麵進一步惡化。

〔32〕遣三將:即馬燧、李抱真、李晟三員大將。

〔33〕成:促成。

〔34〕遽:遂;就。

〔35〕誅宦官:唐文宗在太和九年(835)與宰相李訓和藩鎮大將鄭注等合謀,詐言甘露降於石榴樹上,請文宗觀看,暗中埋伏士兵準備誅殺宦官,但是被宦官仇士良等人發覺,反召禁軍殺戮朝臣,李訓和鄭注也都被害,史稱“甘露之變”。自此宦官勢力更大。

〔36〕訓、注:指李訓和鄭注。

〔37〕專製:獨斷專行。

〔38〕詆辱:詆毀侮辱。

〔39〕頃者:近來。

〔40〕春秋鼎盛:年紀正當壯年。春秋,年紀。

〔41〕聖武天挺:聖明英武,天生卓越超拔。這是稱頌帝王之詞。

〔42〕不共戴天:謂不共存於人世間。喻仇恨極深。語出《禮記·曲禮上》:“父之讎,弗與共戴天。”宋徽宗、宋欽宗被金人俘虜,最後都死在金國。宋代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八:“我國家之於金虜,蓋百世不共戴天之讎也。”

〔43〕庶乎:猶言庶幾乎。近似,差不多。

〔44〕和議:宋孝宗在紹興三十年(1162)即位之後,立即啟用主戰派大臣張浚,在隆興元年(1163)五月出師北伐,由李顯忠攻打靈璧,紹宏淵攻打虹縣。一月之間,攻下靈璧、虹縣、宿州三城,金兵大敗,人心振奮。既而金國以十萬大軍攻打宿州,宿州複失,宋軍大敗於符離集,金兵乘勝追擊,斬首宋軍四千,獲甲三萬,南宋被迫和金國和議。朝、夕是說此次北伐失敗得很快。

〔45〕元戎:主將,統帥。在文中指當時指揮北伐的主戰派大臣張浚。

〔46〕信使:使臣,使者。奉派擔任使命或傳達消息、遞送書信的人。軺(yáo):使節所用之車。這是說張浚主持北伐沒多久,皇帝就派使臣同金國議和了。

〔47〕國論:有關國家大計的言論、主張。

〔48〕符離:宋金兩國在隆興元年會戰於符離集,宋將李顯忠、紹宏淵潰敗。

〔49〕暄:炎熱。

〔50〕期:希望;企求。這是說打仗的目的難道是希望求和嗎?

〔51〕洽:周遍;廣博。《孟子·公孫醜》:“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

〔52〕幸:僥幸。

〔53〕補葺(qì):修補;修繕。葺,整理;整治。

〔54〕劉昭烈:三國劉備諡號為昭烈皇帝。

〔55〕雅誌:平素的意願。

〔56〕宜:大概;似乎;恐怕。

〔57〕度(duó)德:估量自己的德行。語出《左傳·隱公十一年》:“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

〔58〕信:通“伸”。伸張。大義:正道;大道理。

〔59〕遂用猖獗:所以失敗了。猖獗,顛覆;失敗。

〔60〕委身:托身,以身事人。

〔61〕鼎峙:謂如鼎足並峙,指魏、蜀、吳三分天下。

〔62〕帶甲:披甲的將士。

〔63〕江淮表裏:即表裏山河的意思,長江和淮河都是南宋的天然屏障。《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楚師背酅而舍。晉侯患之,聽輿人之誦曰:‘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公疑焉。子犯曰:‘戰也!戰而捷,必得諸侯;若其不捷,表裏山河,必無害也。’”山河表裏,形容形勢險要。

〔64〕澡:洗刷。靖康之恥: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金兵攻破開封,第二年虜走了宋徽宗和宋欽宗,北宋滅亡。

〔65〕混一:統一天下。

〔66〕汲汲:心情急切的樣子,引申為急切追求。

〔67〕毋:副詞。莫,不可。表示禁止。

這是《千慮策》中論帝王之道的一篇論文。孝宗即位後立即北伐,結果在符離集被金兵擊敗,在主和派的蒙蔽和金國的威逼之下,孝宗下罪己詔,與金國簽訂了“隆興和議”。此文主要針對這一背景而發議論,提出自己的見解。

從結構看,全篇可分四部分。第一二段從“天下之憂”和“君子之憂”起筆,闡述文章主要觀點:“有為之君,其誌銳”,但是如果隻求速成必然導致失敗受挫,而後誌氣消沉,無所作為,這便成了“天下之憂”;“君子之憂”是要輔助國君,幫助國君“養誌”,等待時機一舉成功。第三四段是第二部分,作者用晉文公成就霸業、勾踐滅吳報仇作正麵的例子,唐德宗、唐文宗輕舉妄動導致失敗,一蹶不振的事跡作反麵的例子,從正反兩麵證明“養誌”的重要性。第五段為第三部分,聯係符離兵敗和隆興和議的時事,指出此次北伐失敗的原因是沒能“養誌”,倉促用兵。雖然第一步已經走錯,但不能一錯再錯,因為一次兵敗就放棄了中興大業。如果就此消沉下去,敵國就會乘機滅掉南宋。第六段為第四部分,希望孝宗以劉備為榜樣,能夠百折不撓,重整士氣,那麼雖然有符離之潰,以後實現中興大業還是有希望的。

這篇論文論點鮮明,論證充分,舉例恰當,有很強的說服力,更可貴的是聯係時事,直陳君過,反映出楊萬裏愛國、憂國的深情。

國勢(中)

這篇論文主要討論南宋的邊防守備問題,文章總結了曆史上東南政權興亡的經驗和教訓,提出南宋現有的國土可以作為統一天下的資本,但如果不珍惜國土,放鬆防備就有可能亡國。

楊萬裏特別強調不可因為有長江天險就放鬆淮河一帶的軍事防備,否則將會誤國,這和其愛國詩篇中表達的加強淮河一帶防備的思想是一致的。

臣聞:聖人不幸而當天下分裂之際者,有所謂萬世之業,有所謂數百年之業。國無兩存、無兩亡,非有北無南,則有南無北爾〔1〕。有能舉天下之二而一之〔2〕,此萬世之業也;畫地以相伺〔3〕,據險以相拒,攻則不足,守則有餘,此數百年之業也。今聖天子既懲於一舉而折〔4〕,則萬世之業,其成未有形,而其發未有候也〔5〕。而數百年之業,亦獨擾擾而未求所定〔6〕,岌岌而未見所立〔7〕,則亦可謂不能也已?非不能也,能而不為也;非不為也,為而不果也〔8〕。果則為,為則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