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時孟鴻圖打開一個大信封，掏出了一些文件請劉萬裏簽字——那是一家澳洲律師事務所的財產轉讓文件。孟鴻圖將價值220萬澳元的別墅和20萬澳元的轎車都轉到了劉萬裏兒子名下。這隻是聊表寸心而已，重謝還在後麵。他在心裏已經粗略估算了一下，這個項目最終減去所有的費用、打點、稅費之外，至少還能賺他十幾億。這將是他的公司成立以來最好的一筆生意，資金回籠後要好好感謝一下劉萬裏，自己也早點退休算了。有道是瓦罐井上破，將軍陣前死，見好就收，學陶朱公載西施泛舟太湖才是正道。
孟鴻圖當下就開始了項目籌劃。按規定這個商用項目要單獨立項，成立一個項目公司，在劉萬裏的鼎力相助下，國資委下屬的企業自然順水推舟，跟孟鴻圖的公司達成了開發意向。由於此地相對較偏，規劃的事情又隻有孟鴻圖和劉萬裏知道，近來各大地產公司又都資金緊張無暇他顧，孟鴻圖很容易便同這家公司達成了合作協議，順利地完成了土地價值評估，按照每平方米地麵價5000元跟企業簽署了股權協議：孟鴻圖的公司占80%，企業占20%的股份。市裏也原則上通過了開發計劃，接下來就要在國土管理信息係統裏輸入項目具體情況，正式申請土地征用準證和拆遷準證了。
小侯是劉萬裏從區裏帶出來的親信，幹這種事情算是駕輕就熟，他的電腦操作也很熟練，就由他開始進行資料的登記工作。申請土地征用準證是第一步，按照國土資源部的新流程，應當把土地征用的詳細情況輸入係統，統一在一個請求裏，係統自動給這個請求分配一個唯一代碼，根據這個代碼，就可以查到這個請求相關的所有資料。
小侯開始輸入基本信息時就遇到了麻煩。他在登記完土地的詳細地理位置、麵積、現有建築麵積、現在用途、現有住戶總人數等資料後，在轉讓價格一欄填入了5000元每平方米，電腦卻給他了一個提示：“轉讓價格低於周邊平均土地拍賣價格的20%，請呈交特別說明，並轉發給相關人員批準。要查看批準人員名單，請點擊此鏈接。”
這就是國土資源部新成立的國土資源管理係統的規定。在這個電腦係統中，計算機自動跟蹤相近區域的曆史土地公開拍賣價格，並按季度為單位，計算過去幾個季度的土地轉讓移動平均價。政府現在對土地的管理主要有三類：無條件征用，主要為關係到國計民生的公用設施等項目；低價批租，為百姓的廉價適用房等；公開拍賣，主要是為商業開發項目等。無論是哪一類的申請，隻要是價格低於近期附近土地公開拍賣價的20%，就要特別說明，還要主管領導的簽字。
這些新政是在2015年前後陸續出台的。現任國家領導人吸取前任政府教訓，避免了采用大規模投資刺激經濟的方式，同時在反腐上投入了空前的決心和毅力。為了逐漸幫助地方政府擺脫嚴重依賴於土地拍賣實現財政收入的畸形模式，中央政府第一步實現的是全國各級政府土地集中管理係統，將涉及土地管理的方方麵麵都納入了這個係統管理，並且把土地轉讓拍賣的收入統一上繳國土資源部，然後納入國家財政賬戶統一調配。這種釜底抽薪的做法，讓地方政府徹底開始反思土地財政跟自身的關係，擺脫對土地財政的依賴，並且把注意力真正轉移到了可持續發展和實體經濟上麵。
小侯打開了批準人員的名單，見到劉萬裏的名字赫然在上，心裏才踏實了一些，他分別打電話給孟鴻圖和劉萬裏說明了遇到的情況。
孟鴻圖和劉萬裏通過電話合計了一下。根據係統的提示，他們認為五千每平的價格太顯眼，但是如果真要按本區域土地拍賣的均價計算，成本可就高了—上個季度那裏的公開拍賣價格達到了近二萬元每平方米，也就是一千萬元每畝，價格提高了三倍！這樣整個下來買地就要十幾個億，自己這個項目公司的注冊資金還不夠買地的。兩人商量再三，最後定為八千每平，這樣還能餘下一部分啟動資金。加上售賣期房的回款和從銀行的貸款，開工是沒問題了。
小侯得到指示後又開始了申請錄入，劉萬裏寫了特別說明，又用自己的ID登錄進係統簽發了特別批準證明，開始了下一步的流程。
接下來要登記項目承接人的具體資料，包括注冊資金、法人代表、銀行賬戶、地址、項目公司等詳細信息，小侯發現位於屏幕上的第一個區域，是要填入項目承接人代碼，他在疑惑中點擊了區域旁邊的搜索鍵，按照省市區來檢索，還真的找到了孟鴻圖的公司。他這才發現每個地產公司都有一個統一編號，他一選中孟鴻圖的公司，屏幕上所有的信息區域都被自動填上，他仔細對了對，一點兒也不錯，無論是地址、聯係電話、銀行賬戶，都符合孟鴻圖給他的資料，法人代表也赫然是孟鴻圖的名字。看樣子這個項目已是十拿九穩了。
遺憾的是小侯才激動了不到十秒鍾，另一個問題接著就來了。當他把這一些信息保存時，電腦在屏幕上提示正在進行信用檢查，兩秒鍾後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紅叉—項目承接公司屬於二級開發商，不能承接超過三萬平方米的土地開發項目。
侯建國馬上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劉萬裏和孟鴻圖，二人當即開始並不以為然，認為在電腦裏把這些數據改一改就萬事大吉了。但是小侯的答複卻讓他們不由得緊張了起：這些數據並不是在江南市維護的。每家地產公司在申請上網時，電腦係統都會把公司的詳細情況記錄在一個標準參考數據庫裏，包括聯係方式、法人、注冊資本金、現有資產狀況、承擔項目的概況、信用評級等，並因此分為若幹等級，每個等級的開發商可以承擔不同級別的土地開發項目，像孟鴻圖的公司屬於二類開發商，就隻能承接三萬平方米以下的土地開發。當每一個土地批租請求開始處理時，係統會自動檢查這些請求的相關信息，並根據標準參考數據庫做出判斷，如果不符合基本要求，會自動拒絕這個申請。
而已有的開發商，都按照其在工商稅務部門的記錄登記進了係統，如果數據需要修改，例如法人的更換、資本結構的變化等，按規定是要上報工商管理部門的，這些信息經工商部門審核後直接錄入到標準參考數據庫，電腦係統然後自動發送更新信息到國土資源部、稅務等其他有關部門，這樣可以保證數據的統一性和準確性。
至於這個係統的確切地理位置，小侯自己也不知道，但根據傳言是在北京郊區的燕山山脈裏，是冷戰時期按防核防生化的標準建造的。全國的各地的土地申報，都是利用一個專用的圖形界麵連接到係統裏，所以想修改這些信息，必須要經過工商管理部門的審核批準，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他們這裏是沒有權限修改的。在電腦係統的日誌文件中，也可以看出是誰修改了這些信息以及修改的原因。
劉萬裏已經隱隱覺得這個事情不妙，當他再次跟孟鴻圖商量的時候，口氣已經有些猶豫：
“鴻圖，這件事要從長計議。沒想到這鳥係統有這麼多條條框框，連個回旋的餘地都沒有。這樣吧，我這次隻給你三萬平方米，另外三萬以後再說怎麼樣？”
孟鴻圖的腦子在飛快地思索：開發麵積減少，自己的初期投入也少了將近一半，可以省出一大筆錢。但是原本可以賺十來億的項目，一下子變得隻能賺幾個億，實在讓人心疼。如何能把另外三萬平方米保住？他不能不有個計較。想了一會兒他有了主意：
“劉兄，眼下隻能這樣辦，但是另外三萬平方米，請你幫我先留住！”
劉萬裏有些不悅了，他大費周折讓市裏和下屬企業同意了這六萬平方米的土地開發，現在卻隻開發一半，閑話馬上就會紛紛揚揚。怎麼捂住這件事都已經大傷腦筋，這小子也太貪心了吧？
他不由得有些後悔跟孟鴻圖在這件事上牽涉的太深，這小王八蛋真是不識好歹，不如幹脆徹底收回，再作長遠打算。
思索間孟鴻圖說話了：“劉兄，不瞞你說，地產這一行是越來越不好幹了，兄弟我幹完這一筆，是打算要收手的。你給我的這片地，我實在是很承你老兄的情，這幾天翻來覆去睡不好覺，不知道怎樣報答你才好。其實老弟我早已經打定主意，這個項目弄下來我們五五分，每人七八個億是沒問題的。”
劉萬裏把打算說出來的話咽了回去。七八個億的財富不能不讓他心動，這筆錢足夠他花銷幾輩子了。但是這其中的幹係又太大，萬一被揪出來的話，槍斃一百次也夠了。但是這筆巨款又實在是舍不得丟下，反正已經拿了一千萬了，槍斃一次跟槍斃一百次又有什麼分別？他臉上看似平靜，實際上內心掙紮不已，劉萬裏沉默良久後終於拿定主意從容答道：“好，我留給你，但是你要拿出一個妥善的階段性計劃，我好說得過去。”
孟鴻圖無聲的吞了口唾沫，好不容易才把砰砰亂跳快蹦出嗓子眼兒的心給咽了下去。他忍住了沒有失態，他要徹底把劉萬裏的心思摸清楚，把他跟自己牢牢綁在一起。孟鴻圖和這些官員們一起混的時間太久了，對這些人的心態可謂是洞若觀火。人這一輩子，無非名和利兩個字，人民公仆們的一般心思都是欲魚與熊掌兼得也。利給了劉萬裏，還要考慮名這一層，想到這裏他心下忽然一動，他要摸摸劉萬裏的心思。
“劉兄，恕老弟冒昧，老兄在仕途上有什麼打算？不方便說也無所謂。”
劉萬裏心裏一凜，摸不清他是何用意，便順口搪塞了一句：“自然是越高越好。”
“高到哪一層呢？”
“七位爺的位子是不敢想了，但是江南市的一把手，有機會倒想當當，也是要為民造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