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初春時節，江南大地已是一片雜花生樹、草長鶯飛氣象。在江南市最高建築柏悅酒店的一間套房裏，孟鴻圖正站在落地的長窗前，看著前方的江南明珠出神。自從國家這兩年收緊銀根、限製購房、再加上控製信貸規模以來，他的房地產公司生意一落千丈—住宅市場觀望情緒濃厚，商業地產也日趨飽和，連亞洲超人李家成也連續把江南的地標性項目脫手跑路了，國家金融風險控製又是一年比一年嚴格，公司缺乏現金周轉，隻能把一些原本看好的項目低價轉讓給別的開發商，或者高息從江浙一帶的民間資本拆借，這兩年的光景可是大不如前了。
最大的打擊還是在人脈上麵。原本主管國土資源和城市規劃的胡副市長，平調至東閩省作了一省的政協首席。孟鴻圖雖然跟老胡是同穿一條褲子的交情，但是孟鴻圖的底子都在江南，不可能放棄這裏的基業遠赴東閩。而且他前一陣子也去東閩一帶看了看行情，發現那裏當地的關係網早已是密不透風，水都潑不進去，商業地產和住宅地產前景也都後繼無力，也就打消了在東閩另立一番事業的念頭。
但是現在一個絕好的機會就擺在眼前。以前在開發地產項目時混得爛熟的某區區長劉萬裏，剛剛升任為江南市副市長，正是分管國有資產、國土資源加上城市規劃這一塊。兩個人之間原本就交情不錯，一起去過拉斯維加斯、澳門小小怡情過幾把，又在風月場裏一起打過滾兒，最近兩年來往稍微疏遠，孟鴻圖也還是時時上門打點的。孟鴻圖盤算著怎麼樣才能把劉萬裏這層關係做得更牢，今天他把劉萬裏邀到了這裏，打算探探口風，準備下一步的計劃。
轉念間聽得門鈴叮咚，他連忙走上前去開門，隻見劉萬裏風度翩翩地站在麵前三步開外。孟鴻圖搶上一步，緊緊握住他的右手，一臉掛念地望著劉萬裏說道：“劉市長，好些天不見，您這氣色可是越來越好了！”
劉萬裏臉上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左手用力在孟鴻圖肩上拍了拍，說道：“孟總才是風采依舊啊，最近還常去打高球？瘦了些，但是更結實了！”
孟鴻圖在江湖上摸爬滾打這許多年，早已是玲瓏剔透的心思。一個照麵打過，孟鴻圖沒感到劉萬裏跟自己有什麼距離感，懸著的心頓時放下了一半。把劉萬裏讓到室內，孟鴻圖從雪櫃裏拿出一瓶珍藏多年的尊尼獲嘉喬治五世紀念版，斟了兩杯，遞給了劉萬裏一杯。
“劉市長，知道您高升了，還沒來得及給您擺酒慶賀，這一杯先敬你，祝劉市長鵬程萬裏！”
劉萬裏仰天一口把酒飲完，將杯口朝下扣在了桌子上，微笑著對孟鴻圖說：“孟總以後不必跟我客氣，我們以兄弟相稱就行。不是我不想陪你，今天實在是有公務在身，有什麼話不妨說出來，看看我能不能幫得上忙。”
“哦，劉市……兄，我想問問您什麼時候有空，跟您下場揮揮杆單獨聊聊，多日不見，想跟您敘敘舊了。”孟鴻圖臉上一片平靜，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誠摯地望著劉萬裏說道。
劉萬裏心下倒是一片雪亮。孟鴻圖這個人他還算是知根知底，無非是在打生意上的主意。此人在江南也算得上是本土開發商中的翹楚了，手裏推出過不少堪稱經典的項目，為人處世可謂麵麵俱到，商譽也還不錯。他心裏盤算了一會兒，回答道：“孟兄弟，我上任沒幾天，最近可是忙得腳不沾地。我們是多少年的交情了？有什麼話請直說吧！”
“好！劉兄，明人不說暗話，我要老兄你提攜一把！”
孟鴻圖把自己的意思說了出來：他需要劉萬裏的幫忙，這年頭住宅不好幹，希望劉萬裏在江南市黃金地段低價批給他一塊土地，然後他再動用資金開發一個商用綜合體，建設高端寫字樓、五星級酒店和超級商業中心。這其中劉萬裏的好處自然是不言而喻。
劉萬裏沉吟片刻，斟酌著回答道：“兄弟，不是我不願意幫忙，你也要知道現在眼下的形勢。兩三年以前這個絕不是難事，那時候國家正在刺激地產行業，每年等著拆遷的棚戶都有上百萬平方米，給你個百十畝地易如反掌。眼下不同了，好日子恐怕已經過去了，現在土地倒有，不過都在下麵的縣裏，要麼就是城鄉結合部，一類是江南市推動農村城鎮化建設規劃用地，另一類是工業園區開發用地，不知你中不中意？”
孟鴻圖沒有答話，而是從桌上拿起一個信封遞了過來。劉萬裏接過信封，入手便覺一沉，他打開一看，裏麵是一遝照片和一張酒店房門磁卡。照片上是一棟房子，三層樓的白色獨立別墅矗立在寬大的草坪中間，遠處是湛藍的大海，房子前麵停了一輛黑色寶馬汽車。
“劉兄，這是悉尼屈臣氏灣的一棟房子，世侄十六歲了吧？也該出去見見世麵了。我在那邊有些朋友，讀書簽證都可以代勞。如果決定去的話，這房子和車就是世侄用的了。每個月的花費，我也另有安排。”
劉萬裏隻覺拿在手裏的照片沉甸甸的。他雖然在官場混跡幾十年，算是見多識廣，當下心裏也不免有些感動。他的兒子讀書成績不好，他為此一直頭疼不已。前一段日子在一個公開的飯局中眾人談到了子女教育問題，他也當中說了一兩句想把兒子弄到海外留學，事後自己也沒放到心上，沒想到當時在場的孟鴻圖竟然如此上心。雖然孟鴻圖是有求於自己，但這份周詳的考慮還是讓劉萬裏頗為承情。而且更深的用意兩個人彼此都心照不宣：兒子一出去，這幾年在官場上的積蓄也就有了著落。看著廉政風聲一天比一天緊，大家都有朝不保夕之虞。
看到劉萬裏拿起了那張門卡，孟鴻圖微笑著開口了：“這套間是我給你老兄長開的，平日休息也好方便一些。”
劉萬裏笑著把那一摞照片還給了孟鴻圖，卻把酒店的房卡隨手放進了褲兜裏。“孟老弟，這件事要從長計議，你等我的消息吧。”
“好，那還要老兄費心了！”
過了幾天孟鴻圖便接到了劉萬裏的電話，約他到柏悅酒店的套間裏碰頭。他如期而至，劉萬裏已經在等他了。見到孟鴻圖後劉萬裏示意他坐下，然後遞給他一張彩色激光打印的地圖。
孟鴻圖接過來後細細看去，原來是江南大學新校區附近的一塊地，粗略算來大概六萬平方米。但是這地方離市區可不近，周邊交通也並不方便，孟鴻圖心裏頓時涼了半截，捧著地圖的雙手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劉萬裏在一邊慢慢啜著茶，把這一切看得是清清楚楚。他心裏冷笑了一聲，卻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孟老弟，你看這地方如何？”
孟鴻圖抬起頭，強裝出一副笑容回答道：“劉市長，這地方……似乎偏了些，以後能否賣上好價錢還不好說，能否容我再考慮考慮？”
劉萬裏心裏輕輕歎了口氣。這兄弟畢竟是個生意人，看來還得點撥他一下。
“鴻圖，這一塊地大概六萬平方米，土地所有權是市國資係統一家下屬企業的，這家企業的業務龐雜，但是多少能跟節能環保沾點邊。眼下中央國資委正在研究國有資產和民間資本搞混合所有製模式，就是要盤活國資，向市場化邁進。我已經跟那邊講過了，節能環保是國家大勢所趨，需要大力引進民間資本，跟蹤國際先進技術，他們以土地入股，你拿現金先跟他們聯合開發這塊土地，搞出來個江南環保科技園豈不是更好？鴻圖，不是我泄你的氣，這年頭還去蓋住宅、建商場寫字樓有什麼前途？你看亞洲超人李家成都把自己的寫字樓賣了到倫敦搞水電煤氣去了。你這個園區一開始動工，我給你規劃個市級的環保產業園區不是什麼難事，再給你拉條地鐵過來，稅收給你三免兩減半的政策，到時候不要說中建、中節能這些央企，連通用電氣、威立雅、陶氏這些世界級的環保巨頭怕是也過來湊你這個熱鬧！”
這番話說得孟鴻圖悚然動容。劉萬裏還不到五十歲的年紀，心思之縝密，眼光之獨到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孟鴻圖對劉萬裏剛才說的這一番話實在是很承情——2005年以來國家便實現了土地招標掛牌拍賣，在公開市場上由政府出麵拍賣的土地價格一年高過一年，弄出來了無數的地王。雖然在2014年上半年形勢急轉直下，但是這塊地一旦規劃成了環保產業園，群狼自然聞腥而來，自己一個國內的二流開發商，無論如何是沒法跟保利、中海這些央企巨頭過招的。但是眼下這土地既然是劉萬裏屬下國資委係統的資產，那當中騰挪的餘地就太大了，土地價值評估這件事還不是劉萬裏隨便操作的？一旦自己拿下這塊地後，生米煮成熟飯，然後由再由劉萬裏大人請來世界頂級建築師事務所再那麼稍微一規劃，這賺進來的銀子就海了去了。這個項目下來，按容積率一比三來算，一半出售一半出租的話，即使包括上上下下打點，賺上二十個億是有把握的。麵對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他都有點兒不相信自己能有這樣的運氣。
“劉兄！”孟鴻圖隻叫得這一句話，嗓子已經哽咽了。“你的好處，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劉萬裏淡淡地啜著茶，平靜地說道，“有些話我也得交代在前頭，你能不能順利拿下這塊地還不好說，第一，那一帶的房子多是80年代初蓋的，基本上都是廠裏的職工宿舍，其實還住得下去，是屬於可拆可不拆那一類的，這些住戶就不太好打點—現在要拆遷的話，你就不能不多下點功夫；第二，跟這家企業的股權關係要弄清楚，這個自然是你的強項，我就不多說了；第三，從上個月開始，所有土地使用的最終批準全都歸集到了中央，由國土資源部統籌，說是有什麼信息係統管理，你也得留點神。”
孟鴻圖處理起拆遷來已經是駕輕就熟了，不外乎蒙騙嚇唬威逼利誘，是一定有辦法的；用信息係統管理土地批租卻是頭一次聽說——把所有的土地出讓使用都歸在中央處理，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全國上千個縣市，每年加起來幾十上百萬件非農業用地的批租請求，怎麼能處理得過來？他不由得擔心處理的速度，這個項目要是拖上個半年，自己這方麵也就夠嗆了，光是資金就是個大問題。但是另一方麵往好處想，批準肯定是馬馬虎虎了。劉萬裏勸他不必如此多慮，信息係統畢竟是人在操作，終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並把他的秘書侯建國介紹給了孟鴻圖，讓小侯配合孟鴻圖來具體操作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