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銀行方麵接待代表的陪同下穿過一麵是玻璃牆的通道。嶽謀忠看到裏麵數不清的大型服務器和存儲設備一排排整齊的列在那裏,麵板上到處是閃爍的指示燈。他們進入一個辦公區域,銀行的代表介紹他們和裏麵的幾位員工認識,約翰跟各人打了一圈招呼,他們便開始工作了,銀行方麵的人從數據庫裏調出了近年來孟鴻圖的賬戶往來資料。嶽謀忠看著液晶顯示屏上出現的一幅幅圖形界麵,心裏又是高興又是難過。高興的是這次鐵證如山,孟鴻圖行賄的罪名再也無法逃掉,難過的是他沒想到孟鴻圖竟然有這麼大能量,牽扯到了這麼多人。身邊的激光打印機嘶嘶作響,一張張交易記錄的屏幕拷貝都原原本本被打印了出來,摞成了厚厚一疊。
嶽謀忠拿到國民銀行和澳洲警方簽字認可的轉賬記錄,當即便趕往機場,搭乘下午一點飛往江南的航班。在候機廳他打電話通知林學恩把劉萬裏、孟鴻圖、胡光平、何頤壽、秦世貴等人全部監視起來,並請他知會邊防檢查嚴禁這些人出境。等他把手上的證據帶回去呈交給檢察院,立刻就可以批準逮捕嫌犯。
他接著撥通了周蕙蘅的電話,接通後告訴了她他要回去了,聽到她興奮的聲音從大洋彼岸傳來,嶽謀忠心裏充滿了說不盡的柔情。
“我給你買了件東西。”嶽謀忠低聲對著話筒說。
“我知道。”她低聲說道。
“嗯。”嶽謀忠竟然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飯吧,我給爸媽說一聲。”她在電話那頭問道。
“哦,要不改天,今天太倉促了吧?”嶽謀忠問道。
“沒關係,我給他們提過你了,我爸爸還想跟你喝幾杯呢。”
嶽謀忠拿著電話的手有些顫抖,這一天比想象中的提前到來了。醜女婿畢竟還是要見泰山,他想了想說:“好吧,我出了機場就到你家去。”
“我到機場去接你。”她在那邊低聲說道。
“不用不用,不要多跑這一趟。”嶽謀忠連忙說道。
班機在太平洋上飛行了9個多小時,抵達江南已經是下午七點多了。嶽謀忠在機場警務處取回了佩槍,他把槍身和彈夾放到了包裏,然後想了想又拿了出來,裝好彈夾,合上保險放在了脅下的槍套中。他剛剛裝好,便見到林學恩親自率人到這裏和他會合,從他手中拿到了在香港和悉尼收集到的證據。林學恩打算派人把嶽謀忠送回賓館,嶽謀忠連忙說不用,他另有安排。他辭別林學恩後便徑自向出口走去,下了自動扶梯後他朝外麵望了一眼,一位年輕姑娘身著白裙俏生生立在遠處,豔若出淥波之芙蓉,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愛人。
他幾個大步走上前去,將她緊緊擁在懷裏,好一會兒才放開手,兩人對麵而立,四目相接,道不盡的別後重逢之情。
出租車在通往市區的高速公路上飛馳,時值中秋前後,一輪圓月已經掛在半天際,月光柔和地灑進車內,灑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嶽謀忠低聲跟周蕙蘅講這一路上的諸般細節,二人喁喁而談,不知不覺已經開到了周蕙蘅家的小區門口。周蕙蘅搖下左邊車窗,跟看門的大爺打了個招呼,讓他打開大門好讓車開進去。
正在這時嶽謀忠聽到一陣發動機的轟鳴,耳邊一聲轟然巨響,他還來不及反應身子就被巨大的慣性向後拋去,腦袋狠狠砸在了座位頭枕上,身後的車窗玻璃碎成無數片飛濺了進來。陡然間一個黑影出現在右手車窗邊,嶽謀忠閃電般地從左肋下拔出佩槍,推開保險,左手猛地把周蕙蘅向遠處一推,隻見眼前一道亮光閃過,右車窗玻璃頓時碎成一片看不清楚,他隻覺左臂上一麻,血肉已經在眼前飛濺開來。但是他右手同時連續扣動扳機,第一槍把玻璃打了個粉碎,第二槍飛出去的子彈正中黑影的下巴,穿腦而過,那人身子向後仰天便倒,嶽謀忠強忍著疼痛用左手拉開車門正要出去,聽到身後蕙蘅一聲驚叫,他轉過身來,卻被她撲過來一把抱住,耳邊同時聽到幾聲巨響,胸前頓時感到一陣劇痛傳來。
透過她秀發的空隙,嶽謀忠看到一個蒙麵黑影正站在左車窗外,手中的槍仍一下下吐出火舌,車廂裏血霧彌漫,嶽謀忠胸前的一片溫熱正在慢慢擴大。他左手緊緊抱住蕙蘅的身軀,右手舉槍狠狠扣動了扳機,第一發子彈穿過敵人的頸部,一股動脈噴出的鮮血在路燈的照耀下直衝天際,第二發子彈正中前額,骨頭碎片和腦漿隨著子彈從後腦噴瀉而出,那人身子向後直甩出去,重重倒在地上。
嶽謀忠聽到外麵一陣倒車的聲音,他猛然坐起,右手槍口朝外,瞄準後麵那輛車上正在急速倒車的司機,連續開槍射去,隻見對麵前窗玻璃上一片殷紅,車子失去了控製,狠狠地撞在了馬路對麵的牆上。
嶽謀忠俯身抱起周蕙蘅,察看她的傷勢,五發子彈全部穿胸而過,她的鮮血流在自己身上,剛才的溫熱已經化作了一片冰冷。嶽謀忠嘶聲喊著讓司機開車到醫院去,已經嚇呆了的司機這才回過神來,掉頭向醫院開去。
嶽謀忠左手抱著周蕙蘅,右手緊緊地按在她胸前的傷口上試圖止血,可是傷口太多,哪裏止的住?他不停地用手擦去蕙蘅嘴邊流出的血沫,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她蒼白的嘴唇動了動,仿佛想要說些什麼,但是終究沒有能說出來。嶽謀忠淚如雨下,灑落在她血跡斑斑的麵容上,衝出了一道道粉紅色的痕跡。
她無聲地望著他,眼光中滿是依依不舍。車窗外路燈照進來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在她的臉上掠過,明滅相間中她的眼睛漸漸失去了光彩,最終慢慢合上了。兩顆晶瑩的露珠,從她的眼角滑落。
嶽謀忠使勁地搖晃著她的身子,可是她再也不能醒來了。車子仍舊在路上飛馳,嶽謀忠懷裏的身軀也一點一點變得冰涼。他萬念俱灰,右手哆哆嗦嗦在座椅上摸到了手槍,他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卻隻聽到一聲撞針空擊的哢嗒聲。嶽謀忠再也忍不住胸前的氣血翻騰,隻覺嗓子一甜,一口鮮血激射而出,染紅了前座上雪白的枕套。他再也不願意想任何事情,覺得靈魂像是出了竅一般,飄飄蕩蕩不知身在何處。
現在已經過了午夜,孟鴻圖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著燈火通明的外灘發呆。他實在想不通,自己通過中間人找的所謂金牌殺手,竟然連一個小小的處長都擺不平。他舉起手機又望了一眼,上麵隻有‘跑路’兩個字。他知道這次真的是失手了。
一陣悔意從腦子裏傳來,或許不該找人殺嶽謀忠的。但是不這麼做他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這個王八蛋折騰得自己妻離子散,還要在大牢裏蹲上多年,如果不給他們些顏色看看,如何甘心?
可是如今自己又添上了謀殺這個罪名,幾刑齊判,死罪難逃。要不了多時警察就會一窩蜂湧進來,把自己五花大綁,與其受辱,不如自己了斷。
想到這裏孟鴻圖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輕輕拉開抽屜,取出了一方極為精致的檀木匣子。他打開匣子取出了裏麵的一柄小刀,孟鴻圖引刀出鞘,隻見藍森森的刀身反射著冰冷的寒光,刀刃上的殷殷血跡隱約可見——正是吳三桂臨死前身上帶著的那把解手刀。當初王瀚章讓自己把刀處理掉,是不是他早有預感?他望著刀搖了搖頭,一絲苦笑現於嘴角。
他望了外麵的萬家燈火最後一眼,幹淨利落地切開了自己手腕上的動脈和靜脈。看著身體裏的鮮血噴湧而出,他漸漸感到頭暈目眩。現在悉尼應該是深夜了吧?謝雲和她腹中的孩子,睡得可否安穩?
劉萬裏在驚慌中逃到了悉尼,他心驚膽戰地待了幾天,耳邊不停聽到中澳兩國警方共同開展的“獵狐計劃”,就是要把他這號人抓回國內受審。又過了幾天後孟鴻圖的死訊傳來,讓他悲傷不能自已,一夜之間須發盡白。劉萬裏對鏡顧影自憐,他才知道當年伍子胥一夜白頭的傳說竟然是真的。就在幾天前,自己還是中南海裏人氣鼎盛的紅員,到現在卻成了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原來天上人間地獄的輪回,竟然是這麼快。
他明白國內那幫人遲早會找到這裏來。自己仍舊是中國公民,簽證也不過是三個月的期限。逾期拘留會被抓起來,國內檢察院收集足夠證據提交過來,他也會被抓起來。現在中國正在和加拿大、澳大利亞、美國進行引渡公約的談判,被抓回國絕對免不了一死。想想自己這一輩子,恰如紅塵一夢。榮華富貴也享受得差不多了,現在去死,唯一的遺憾是兒子身上。
但是兒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和在悉尼的一幫國內貪官汙吏的公子小姐們鬼混。昨天還嫌自己的寶馬760i不夠時髦,非要換一部奔馳SLK硬頂自動折蓬跑車不可。他吵得劉萬裏心煩意亂,劈手就是一個巴掌。兒子捂著紅腫的臉恨恨地跑開了,一天一夜也沒有回來。在他的眼中,還有老爹的這個人嗎?
劉萬裏枯坐良久,終於顫巍巍站了起來,到鏡子前梳了梳頭發,把襯衣領子扣好,整整齊齊地係上了一條紅色領帶。他穿上自己心愛的傑尼亞西裝,在鏡子前轉了幾下看看是否合身。正是這套藏青色西裝,見證了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他抬起胳膊聞了聞袖口,以前倚紅偎翠時上麵留下了無數女人的香氛,現在似乎仍然依稀可辨。他走出別墅,跨過枯黃的草坪,沿著屈臣氏灣斷崖公園的小道走去。時值澳洲的冬季黃昏,公園裏沒有幾個遊人,劉萬裏踟躕來到眺望太平洋最美的那段崖頂往下看去。幾十層樓高的斷崖下驚濤拍岸,激起千堆雪,黑色的岩石默默躺在那裏,似乎在等著他投入懷抱。他跨過圍欄,站在崖邊想往下跳,可是無論如何也鼓不起勇氣跨出那一步。冬季的寒風吹到他的臉上,感到絲絲寒意。千古艱難唯一死,他想想這句話果然不假。
正當他轉過身準備往回走時,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大聲喊叫,他心裏一驚,莫不是來抓自己的不成?他轉身就逃,可是腳下一步踏空,他頓時感到身子一輕,下麵的岩石和海浪迅速撲麵而來,他在空中長長地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嶽謀忠躺在病床上望著雪白的天花板,一動不動。他這麼幾天就是這樣度過的,悲傷已經燃盡了他所有的眼淚,也染白了他的頭發。以前發生的事他再也不願去想,但是又不能不去想。事發當晚他一從昏迷中醒來便四處喊著她的名字,掙紮著跳下病床去找她,周圍人的勸阻都無濟於事。他終於在外科手術室的移動擔架上看到了她,頭發被精心梳理過,傷口也清洗幹淨了,她就像一尊漢白玉雕成的神像,雪白的肌膚散射出日光燈的淡淡光芒,讓她的臉看起來竟是那麼的不真切。
嶽謀忠輕輕拉住了她的左手,隻覺握在掌中一片冰涼。她的眼睛似閉非閉,隱隱竟有眼波婉轉流動。這是無數次夢中魂牽魄繞的眼睛啊!第一次看到是在中南海,然後陪伴自己到江南,到同裏,到杭州,一天前還想著終生廝守,從今後天天享晨起畫眉之樂,誰想到刹那間生死殊途,陰陽相隔?“良友遠別離,各在天一方。”這是她以前給自己念過的句子嗎?但即便是天各一方,也還有相見之期,可是現在呢?“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這是她給自己發的短信,如今她可會在天堂裏等自己?
嶽謀忠看著她的眼睛,淚水如雨般落下,滴落到她的手臂上。嶽謀忠感到手中漸漸溫暖,她的眼睛裏仿佛也有了光芒,是她在看著自己嗎?她的眼光中竟是無法形容的溫柔和眷戀。
嶽謀忠的左臂已經不聽使喚了,他用滿是血汙的右手費力地從褲兜裏掏出了一個錦盒,哆哆嗦嗦地打開盒子,把那枚晶瑩剔透的鑽戒咬在嘴裏。他放下盒子,從口中取出鑽戒,小心翼翼地套在了她的左手無名指上。她似乎都知道這一切,目光一刹那仿佛變得羞澀,恍惚中嶽謀忠看到她久久望著自己,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國慶節一過,中南海國務院辦公機關裏又熱鬧了起來,到處是人來人往忙碌的身影。園裏的菊花漸次盛開,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淡淡的清香。盛宣德按約定的時間來到首長辦公室外等候彙報,秘書把他領到了懷仁堂東休息室,讓他在那裏待命。
等得片刻,盛宣德聽到懷仁堂主會議廳裏人聲鼎沸,不少人從那裏出來經正門出去了,不一會兒四周便沉寂了下來。這時他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卻是首長剛開完會從屏風後麵的側門走了進來,他看到盛宣德正候在這裏,便直接來到他的麵前微笑著問道:“這個季度有沒有好消息?”
盛宣德把手中彩色激光打印的國土資源部第三季度運行報告遞給了他,回答道:“房價下行趨勢看來已經確定了,今年的保障房建設計劃提前完成,土地收入直歸中央財政賬戶,地方政府無法再靠賣地粉飾太平了。這個季度我們沒有批準一項農業轉建設用地,在現有建設用地資源的基礎上共計批出27萬多畝。凡是商業開發用地都是過拍賣的方式,上個季度持幣觀望的開發商這個季度也開始動作了,這個季度的收入達到了3700多億。”
首長心裏一陣感動。三個季度國土資源部就給中央財政增加了近萬億元的入項,盛宣德給國家的承諾幾乎是提前一個季度完成了。他一頁一頁地翻看明細,到了最後一頁,他指著表格中一項‘其他收入’問道:“這幾十億的收入是從哪裏來的?”
盛宣德看了一眼,眼圈竟然紅了,他哽咽著回答道:“這是廉政監察院從那些貪官的嘴裏……摳出來的,隻是……可惜了一位姑娘……”
一長串晶瑩的淚珠從盛宣德臉上滑落,滾過他白襯衣的前襟,濺落在懷仁堂深紅色的駝絨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