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抗爭1(1 / 3)

多大啦?

十五。祝苦蓮很冷淡地回答。

哦,大姑娘了。衛鳳雅說著站起來,走到祝苦蓮跟前,伸手拉住祝苦蓮的手:嘖嘖,多嫩多白的小手啊,跟你娘親年輕時一模一樣,招人喜歡。

嘭。衛鳳雅的房門突然開了。衛鳳雅和祝苦蓮同時轉頭錯愕地望著門。苦蓮娘邁步跨進來:老爺,苦蓮還小,不會做事,我怕把老爺的帳勾做塌(壞)了,還是我來做吧。

衛鳳雅的臉黑得像鍋底般,陰森森地說:我喜歡苦蓮做的,像她的人一樣有靈氣。

祝苦蓮曉得娘親是來幫她解圍的,搶著說:我不會做帳勾,娘,你來做。

苦蓮娘望著衛鳳雅訕訕地笑了笑,走過去摘下衛鳳雅的舊帳勾,然後與苦蓮一起退了出來。

祝苦蓮逃出祝家祠莊,一徑往著黑洞洞的前方踉蹌而跑,不曉得走到了哪裏,仿佛掉進了沒底的黑洞中,看不到盡頭,兩邊都是高高的山,像一堵無縫隙的牆,山坡上那些黑乎乎的樹影,不停地變幻著層次感強的黑色形狀,讓人想像著張牙舞爪的魑魅魍魎。正值初冬季節,寒氣初露。祝苦蓮急匆匆地走了大半夜,走得身上汗津津的,腳軟腿酥,實在是疲乏了,本能地轉頭向後麵看了看,身後除了一條曲曲折折的山路隱隱約約的像畫在夜幕上的一條虛線。祝苦蓮判定後麵沒有人追上來,心也便坦然了許多,急不可待地就勢坐在山路邊的土坎上休息。剛才急衝衝的趕路,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現在一坐下來,才感到有些害怕了。心裏想:逃到哪裏去?哪裏才安全的呢?哪個地方衛家才不會追去?祝苦蓮越坐心裏越瘮得慌,心在胸腔裏咕咚咕咚的蹦跳。兩邊黑黢黢的山林裏,時不時弄出一些聲響,真是人有心病,貓叫也驚心。她一個勁地直冒冷汗,半刻也不敢停了,爬起來拚命地往前走。

祝苦蓮一直走到天邊發白,才看到前邊山腳下有個村莊,村莊不大,十幾間瓦房、草屋靜靜地臥在淡淡的晨靄中。此時,村裏人還沒有起床,顯得格外的靜謐。村頭有幾座草垛子。祝苦蓮暗道:唉,就是要我命我也走不動了,鑽那草垛子裏眯會兒,也隻求這眼前一覺啊。祝苦蓮快步繞到了村頭草垛子前,慌慌急急地在草垛上扒開了一個洞,一頭鑽進了草洞裏,然後用剛才扒下的稻草封住洞口,和衣躺下,早已疲乏交困的她,很快就睡著了。

祝苦蓮一覺直睡到晚上。醒來後,趕忙扒開洞口,探出頭一看,還是黑乎乎的夜。初時,祝苦蓮渾噩渾噩的,真以為是出逃的那一夜。等她爬出草洞,讓冷風一吹,才醒悟過來,知道自己已在這裏睡了一天。頓時,整個人感到饑腸轆轆,像抽了筋似的,四肢酥軟無力。她明白得先找點東西填飽肚子,突然,她記起出門時,細娘塞給她幾個紅苕。這才記起自己有個布巾,還有兩塊銀元。祝苦蓮趕忙伸手摸了摸口袋,兩塊銀元還在,布巾卻忘在草洞裏了。趕緊轉頭爬進草洞,拿回布巾,從布巾包裹裏掏出一個冷冰冰的熟紅苕來,張口就咬。咬了兩口卻哽住了,又忙著四下找水。踉踉蹌蹌地在村旁找到一條小溪,就著溪水吃下一個紅苕,人頓時感覺好了許多。又拿出個紅苕,一邊啃著,一邊就著溪水洗了一把臉。盡管這溪水冰冷刺骨,但她卻在這冰冷中感覺到一絲清爽和舒暢。祝苦蓮把布巾往左肩膀上挪了挪,重新站起來走回小溪岸邊,靜靜地站在小溪岸邊沉思默想了良久:往哪走呢?祝苦蓮真的想不出應該往哪裏走?唉,走到哪,就到那吧。祝苦蓮邁開腳步,漫無目的地在村頭轉悠著。

因為年輕,幾個紅苕下肚,祝苦蓮的體力很快恢複了。她慢悠悠地走著,村頭一戶人家的狗發現了她,對著她狂吠了幾聲,瞬間引來了一村的狗一陣陣狂叫。祝苦蓮害怕狗追上來,猛地向村外跑起來。跑了一段路,已聽不到狗吠了,她才慢慢地放緩了腳步,想:現在到哪去呢?四處都是山,望得見的都是樹,能走的都是山壟。娘啊,叫我到哪去啊。祝苦蓮眼淚又出來了。此刻,她真想返回祝家祠去,衛家抓了就抓了,大不了就是個死。死也痛快,一了百了,不用這般逃命,受驚受怕受苦受難了,可以跟娘親在一起,有人愛有人護,像這樣怎麼過啊。祝苦蓮想著想著又哭了。哭著哭著,突然,她看到前邊有一點亮光,是從一處隱隱的山塢裏發出來的亮光,祝苦蓮心裏猛地一熱,格外的激動,想也沒想,不自主地拔腳向那亮光走去。靠近亮光,她看到山塢中有一間草屋,孤零零的,那亮光就是從那草屋裏發出來的。這草屋肯定住有人。祝苦蓮想。但她不敢貿然走過去,她突然想起細娘說的話,人心險惡,不要輕易信人。她收緊步子,慢慢地向草屋靠攏。突然,從草屋旁邊衝出兩隻狗來,瘋狂地吠起來。隨即,草屋門開了,一個男人提著一盞馬燈出來,站在草屋門前將馬燈舉起來,四下裏照了照,判定沒發現什麼異動,便放下馬燈對著狗吼:狗東西,亂叫亂喊,吃多了。狗嗚汪著縮回頭,退後了幾步。男人返身進了草屋,關上門。那隻狗又跑上前,昂起頭對著祝苦蓮方向汪汪汪地狂叫。看起來,這狗東西是看到了藏在草叢後麵的祝苦蓮了。

祝苦蓮看到男人返回了草屋,便走出草叢往草屋緩緩地挪步。突然,剛進草屋的男人聽到狗叫又轉身開門出來,嘴裏卻大聲囔著:吠吠吠,再亂吠我打破你的頭。頭字沒說完整,那男人已看到了正向草屋走來的祝苦蓮,怔住了。雙方都愣在那裏半晌,男人才醒悟,提著馬燈走了過來,看到祝苦蓮更是驚訝萬分:哎呀呀,這是誰家的孩子,深更半夜的,一個女孩跑到這山裏來幹嗎?祝苦蓮聽到男人說話,突然呼天搶地地嚎哭起來。這哭聲把這男人嚇住了,驚慌失措地大喊:春翠,快出來,一個女孩走迷了路。男人話音剛落,草屋裏出來一位婦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手腳很利索的女人,慈眉善目。婦人幾步跑到祝苦蓮麵前,喲,姑娘,莫哭,告訴我是哪裏人,我送你回家。祝苦蓮隻是一個勁地哭,也不答話。兩人沒辦法,隻好把她扶進草屋。

祝苦蓮一進草屋,突然往兩個人麵前一跪,淚如雨下:大爹,大娘,救救我吧。這對中年夫婦被祝苦蓮這樣的舉動又嚇了一跳,趕緊扶起她:孩子,有什麼難事起來說,我們能幫的,一定盡力幫你。

大爹,大娘,我沒地方去了,你收留我吧,我什麼都會做,女紅、布貼、洗碗、做飯、掃地,我都會做,都會做。祝苦蓮恨不得把所有的話一口氣吐出來。

不急,慢慢說。春翠一邊幫祝苦蓮擦眼淚一邊說。祝苦連便開始把她和娘親的經曆一五一十地向這對夫妻哭訴了一遍。夫妻倆聽得淚水漣漣,不住地安慰:孩子,別怕,你就在我這裏住下。我們是這裏看山場的,平時很少有人來。再說我們沒孩子,正好想要個孩子在跟前鬧鬧。春翠抹一把眼淚說。

祝苦蓮聽了婦人的話,連忙又跪下,納頭便拜:爹,娘。叫得夫妻倆又是淚眼汪汪。

春翠一把拉起祝苦蓮擁進懷裏:真是個乖女兒,真是個乖女兒啊。

三個人哭著說著鬧了一夜,直到淩晨才去眯了一會兒。

第二天,日上三竿了。祝苦蓮還沒起床。春翠也沒去叫她,想這孩子受驚擔怕的累了幾天,就讓她多睡會兒吧。春翠做了一碗雞蛋麵焐在鍋裏,人便去菜園裏幹活。快到午時了,春翠回家,看到苦蓮還沒起床,便去房裏喊她。走到床邊發現苦蓮臉色緋紅,目光呆滯,嘴唇起了小水泡,忙伸一撫:娘呃,燒得燙手啊。不得了,不得了。說著跑步出門找了條毛巾浸透冷水,敷在腦門上,又急匆匆地奔出草屋,對著下坪山扯開嗓門喊:漢成啊,漢成啊。喊了幾聲,又踅回家,拿出一麵鼓,奮力擂了一陣,這才返回,將苦蓮額頭上的濕毛巾翻了個麵:傻孩子,燒成這樣子怎麼不喊一聲啊,燒壞了怎麼辦啊。春翠站在床邊愁眉鎖眼的樣子。

祝苦蓮仰臥在床上,昏昏噩噩的,不停地胡喊亂叫:娘,娘啊,救苦蓮,救苦蓮。殺死你,殺死你這畜牲。爹,爹啊,救娘,救娘……

蓮兒,蓮兒,醒醒,醒醒,別嚇幹娘啊。春翠跺腳搓手不知所措,漢成,這死東西,怎麼還不回來啊。

一大早就上下坪山巡山的武漢成聽到鼓聲,曉得家裏有急事,便急匆匆往家裏趕,一跨進草屋,春翠就嚷開:漢成,苦蓮病了,發高燒,說胡話。武漢成三步二步走到苦蓮床邊,撫了撫苦蓮的額頭,轉身拿著鋤頭上山了。不一會兒,帶回一把草藥:快拿去煎水,先給她退燒,再慢慢調養,這孩子身體太虛弱了,加上受了驚嚇。

春翠煎了草藥,端到床邊上一調羹一調羹喂苦蓮喝下湯藥,焦眉愁眼地望著苦蓮。直到半夜,苦蓮燒才退去。春翠又做了碗雞蛋麵送到床前,攙扶起苦蓮半躺著,拿筷子挑了幾截麵條要喂她:娘,我自己吃。伸手接過碗,眼淚巴嗒巴嗒滾落。傻孩子,吃吧,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餓壞身子怎辦。春翠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說,這裏是下坪山,屬通山地界,離你們龍港鎮的衛家太屋有一百多裏地,衛家人找不來,也管不了。春翠安慰說。祝苦蓮含淚點點頭。

祝苦蓮臥床三天,病才好轉,蔫頭耷腦的走出草屋。春翠搬了把椅子,讓她坐在草屋簷下曬太陽。自個兒坐在旁邊陪著她說些閑話:蓮兒,心兒放開朗些,不要把那些事放在心裏壓著,有事就跟幹娘說。

娘,要不是遇著娘和爹,蓮兒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可是起死人肉白骨的大恩情,蓮兒一生報不了。祝苦蓮輕言細語道。傻孩子,做娘的對兒女還有什麼施恩望報之想啊,隻要兒女幸福快樂,做娘的就高興滿足了。

娘,我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遇見你這樣的好娘親。

蓮兒,以後不許說這些話,我們娘倆能相遇也是緣份。春翠佯裝生氣說,昨夜裏,我和你爹商量,你這名字得改下,倘若別人曉得你真名了,傳到龍港,再傳到衛家太屋,傳到衛家人的耳朵,那衛家肯定會尋著名字找過來的,是不。

嗯,我聽娘親的。祝苦蓮連連點頭。

你爹姓武,叫漢成。看你長得這樣清清秀秀的,就改名叫武清秀吧,行不?

娘,這名字真好聽哩。祝苦蓮粲然一笑,這是她幾天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蓮兒,呃,該叫清秀了。春翠繼續說,我們夫妻沒兒女,突然添了個女兒,人家要是問起是從哪裏來的,你就說是我的外甥女,從大王廟來的,曉得嘛。

哦,大王廟。嗯,我記住了,娘。祝苦蓮複述了一遍。

吃過午飯,祝苦蓮才把這草屋內內外外看了一遍:草屋搭在下坪山腳下一處山塢裏,半圓狀的山形像一雙張開的手臂將草屋懷抱著,草屋共有三間房,武漢成夫婦住一間,一間放雜物,一間原來隻放個空床子,祝苦蓮來了之後,就睡這間房子。三個房間都很小,但很幹淨。草房左邊搭了個邊舍,是廚房。右邊搭了一個狗窩,兩隻狗正偎在一起睡覺,聽到苦蓮的腳步聲,很警醒地抬起頭,看了看她,嗚嗚了兩聲,又低下頭睡去。離草屋二十來步遠的山坎下,也搭了一間草屋,一隔為二,一間大的做豬圈,小間為廁所。豬圈內還養了一頭半大的黑豬。草屋前麵是一塊空草地,有七八畝麵積,很平整。草屋四周很安靜、清幽。

祝苦蓮在下坪山住了下來。

山裏的太陽像頑皮的孩子似的,躲藏在山林子裏睡懶覺。睡著睡著,突然醒來,發現睡過了頭,便從樹梢上一蹦,跳了出來,又頑皮地撓著人們的癢癢,叫人全身舒舒坦坦的:唉,這冬天的太陽,曬得人懶洋洋的不想幹活。說是這般說,做還是要做事的啊。武清秀坐在草屋前,幫著娘親揀菜,時不時和春翠談著話兒。武漢成背著獵槍又去巡山了。

娘呃,爹每天巡山,這深山裏還有麼事啊,隔幾天巡一回,人也沒那般累。武清秀說。

你爹呀,就是這樣人,一天不上山,好像山上樹木就會被人偷了,放心不下。春翠說。

哦,改天,讓爹帶我去山上走走。武清秀說。

那還不容易,明天就跟你爹去山裏轉轉,散下心,免得每天悶在家裏,心神不寧,五脊六獸的。春翠勸慰著。

嗯,武清秀輕輕應了一聲,便默然無語。春翠看了看清秀,歎了口氣,說,清秀,你別老這般心心念念的,人呀,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能總活在過去裏,日坐愁城出不來,要向前看,往前走,知道嘛。春翠開導著,她曉得武清秀雖然在下坪山住了下來,但她總是恍恍惚惚的,常常坐在門前發呆,有時望一處地方,一望就是半個時辰;有時吃飯,吃著吃著,就忘了動筷子,一副心醉魂迷的樣子。春翠有些擔心,要是長期這樣子,人還不崩潰啊。於是,白天,春翠拉著她一起做些輕省的農活或家務;晚上,又讓她陪著做女紅、粘布貼:清秀,你這手真是巧,女紅做得這樣工整,哪個漢生家娶了你做老婆,真是幾世修來的福啊。春翠拉著清秀白嫩嫩的手說。

娘呃,這都是那死去的娘親教我的。武清秀羞人答答地說。

唉,你娘親,這麼俊俏靈巧的一個人,沒碰到好人,年紀輕輕的“走”了,真是可惜啊。清秀,你也不要過分傷心,你過得好,你娘親地下有知也會高興的。春翠勸慰著。

是呀,娘。武清秀萬分感激眼前這位和藹可親的婦人,淚水盈盈地說,能遇到您這麼善良的好心人,一定是娘親在暗地裏護佑我,冥冥中引著我到這裏來,遇見你們,不僅收留了我,還認我做義女,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疼愛。

傻孩子,娘親憑空撿了個女兒,我得感謝你娘,感謝老天爺呀。春翠眉開眼笑地說。

慢慢地,武清秀開始適應了這種寂寞的山裏生活,人也漸漸地從悲傷中走了出來,恢複了破瓜之年那天真無邪的本性,成了這草屋裏一隻快樂的山雀。隻要她感覺到在草屋裏沉悶無聊,就跟著武漢成一起去巡山。武漢成背著一杆銃走在前頭,她拿著一把柴刀跟在後麵,一路走,一路說,談笑風生,真是一對逍遙的父女,在這世外桃源般的下坪山無憂無慮地生活。路上,武漢成教她認識了山菜、柴胡、鐵羅漢、山麥冬等好些藥材,還教她打銃呢。有一回,她們走到下坪山腰處,看到一隻野兔子,灰灰的野兔子。武漢成把裝好了火藥鐵屑的土銃交到武清秀手上,悄聲說:秀,你試下手,看打得中那隻野兔子不?武清秀接過銃對著那灰兔扣動了扳機,打得前麵的山坎塵土飛揚,嚇得那隻野兔子沒命地逃進草林子裏了。武清秀很失望地吐了吐舌頭,笑了。

不錯嘛,第一次打銃離目標就差那麼一點點,下回一準能打中。武漢成嗬嗬笑著說。

武清秀喜歡和武漢成一起巡山。武漢成會教她很多山裏的知識,每次還能打些野雞、兔子之類的獵物。武漢成砍一根木棍把獵物係好,讓武清秀挑著走在前麵。每次武清秀跟他巡山,進山時,就讓武清秀走在他後麵;出山時,就讓武清秀走在前頭,這是山裏男人對女兒的一種疼愛表現。武清秀挑著野獸走在山路上,感到一種勝利者歸來的愜意。

不知不覺,武清秀在下坪山住了大半年。一天夜裏,武清秀幫娘親做布貼,差一色紅布頭。春翠便打開櫃子尋找。武清秀也過去幫娘親找。突然,武清秀眼睛一亮,她看到一個布貼包,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她那死去的娘親做的,立馬拿過布貼包念念不舍地撫摸著,問:娘,這布貼包是哪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