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抗爭2(1 / 3)

龍港境內有四條河流,分別是朝陽河、桂花河、龍港河、下成河。朝陽河最大,其他三條河流都彙入朝陽河,再流入富河,然後流歸長江。“四河歸宗”之地脈,生就了一處小集鎮——龍港街。它位於朝陽河北岸,岸邊有一個碼頭。這碼頭離龍港街頭的觀音閣很近,龍港人也就把這碼頭叫做觀音閣碼頭。它是整個龍港貨物及人畜進出的唯一港口。因為這朝陽河和這座碼頭,龍港街便成了龍燕夏三省九縣的商貿中心,龍港街也就有了“小漢口”之稱。為了這碼頭,龍港的武、衛、祝、張四大家族爭奪了幾百年,至今仍然在繼續。雖然這碼頭控製在武家,但其他三大家族仍在伺機想奪回部分主權。

龍港境內的四條河流也分別由這四大家族控製著。衛姓主要分布在朝陽河上遊,也就控製著朝陽河的上遊水路;武家主要生活在朝陽河下遊和龍港河兩岸,他們也就控製著朝陽河下遊水路、碼頭和龍港河;張姓和祝姓分別管製著桂花河和下成河。但隻有朝陽河能行船,其他幾條河流卻行不了船,春夏季水量充沛,但水流急湍,更走不了船。龍港多山,竹木豐富。每年夏秋季,山裏人便通過幾條小河放竹木,到朝陽河入口處攔住散放的竹木,重新在朝陽河畔紮成竹排或木排,從朝陽河放到縣城上去販賣。

衛家和武家原來都是在朝陽河上謀生,撐船運貨物,或放竹排木排販賣。常在一條河上營生難免就會發生矛盾。有一年,衛家貨船運一船鹽呀布匹呀之類的日用品剛到碼頭,準備靠岸卸貨,而武家也有一隻貨船緊隨其後到了碼頭附近。此時,天色已經晚了,碼頭上工人都是武家人,就不讓衛家貨船靠岸,反而讓後到的武家貨船先靠了碼頭。可這衛家的貨船是衛鳳雅爹的,衛鳳雅爹可是衛家族長,衛家族長那裏受得了這樣的氣。幾個撐船的青年船工便強行把貨船撐向碼頭,撞上正在卸貨的衛家貨船,將兩個搬貨的碼頭工撞落進河裏,人雖然沒淹死,但掉下河的好幾箱貨物卻損毀了。武家船工也不是孬種,何況是在自己的“三尺地盤”中,他們便操起船竿猛砸向旁邊的衛家貨船,將兩名在船頭邊撐船的船工打下河裏。衛家船工也憤然拿起船竿,雙方互相對起來。這河碼頭上多數是姓武的人,衛家船工一個個被打下水,又撈上岸來打。一個個打得是鼻青臉腫,遍體鱗傷,落荒而逃。一船貨物被這碼頭上閑散人等一窩風的搶了個精光,也不知是哪個人向船上扔了一個把火,貨船頓時起了火,好端端的一條貨船頃刻間付之一炬。

帶著傷和氣逃回去的衛家船工,將觀音閣碼頭上發生的事,前前後後,繪聲繪色地向衛鳳雅爹哭訴,說得淚涕橫流。衛鳳雅爹聞聽此事,暴跳如雷:媽的屄,是可忍,孰不可忍,欺人太甚了。是夜,衛鳳雅爹親自帶著幾個家丁趕到龍港鎮,一邊向官府報案,一邊探聽武家情況。但因時間晚了,未能探到實情。衛鳳雅爹便安排自己的房侄在龍港街上住下來,一邊督促官府破案,一邊探聽武家動靜,自己帶著家丁返回了衛家大院。

衛鳳雅爹回到家,那裏睡得著,越想越感覺氣難平,恨難消:貨物搶了,貨船燒了,人也打了。打狗也得看主人,這不等於抽自己耳光,如此奇恥大辱,怎麼能忍得了。再說如若不出這口惡氣,今後讓他如何在龍港界麵上見朋友,又如何在衛氏家族中理直氣壯地說話啊。如何出這口惡氣呢?官府?可能靠不了的,還得自己想辦法。

果然如衛鳳雅爹所料,官府派人調查,查來查去也沒查出個所以然。武家在龍港街可以說是地頭蛇。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最後,得出結果是一群烏合之眾做的事,當時就四處散了,找不到頭子。武家貨船那天參加鬥毆的幾個船工也都逃了,人抓不著,這案子也就辦不了。至於貨船主,那可是龍港數一數二的鄉紳、富豪——武唐春、武唐夏兄弟倆。這兄弟倆跺一跺腳,朝陽河水無風也得起幾尺浪。雖然說朝陽河運是武氏家族控製,但真正管控的還是武唐春、武唐夏兄弟倆,他們家有十噸以上的貨船三條,小舶子五六隻,觀音閣碼頭也有股份,龍港街上的商鋪二間,旅館一家,山場林地多處,田地幾百畝,而且在縣城裏還有一個大商鋪。而衛鳳雅家雖說也算是富戶,但比武家兄弟就遜色許多,何況這事還是發生在武家的地盤上,衛鳳雅爹哪能玩得過武家兄弟呢。其實衛鳳雅爹心裏也明白這力量懸殊,但衛鳳雅爹是一個不願低頭的倔驢,寧可吃不飽,不願氣不消。而且是個厚貌情深的“智慧”人,他一麵在官府裏與武家兄弟打官司,一麵私下作複仇的準備。

衛鳳雅爹找來衛氏家族有聲望的族老,在自己家裏秘密商議,如何報這一箭之仇。有族老怫然作色道:佛爭一爐香,人爭一口氣。如果這事我們衛家捏鼻忍了,那以後衛氏家族還有什麼臉在龍港地麵上活了,比起人丁來,衛家不少武家半口一丁,比起財富來,衛家加起來也不遜武家多少,為麼要受他武家的辱,受武家的氣。又有人續說:這次要動手就必須將武家威風殺下去,不可打蛇不死,自遺其害。有人說:武家勢力大,主要是武唐春、武唐夏倆兄弟,隻要把他們兄弟幹掉,其他人也就樹倒猢猻散了。有人讚同,打蛇打七寸。滅了武唐春兄弟,武氏家族的人就沒有那般耀武揚威,欺大壓小了。又有族老分析說:武家把持碼頭、河道幾十年了,殘忍不仁之事也做了不少,滅了他們可以說是為龍港除害,俗話說百善不如除一害,我們也算是為善之舉。衛鳳雅爹說:話是這樣說,但怎麼個除法呢?人上一百,必有奇謀。大家說說用麼法子能滅武家兄弟。有人憤慨說:一報還一報。也用火燒了他們兄弟的貨船,他們燒我們一條船,我們就燒他們全部的船。有人提出異議,說:事不可過枉,會引發眾怒。眾怒難犯,到時,開鑼容易收場難了。這話立馬引起衛鳳雅爹不滿,怫然作色道:娘的屄,老子就是要燒掉武家所有的船,武家已經做了初一,我們為麼不能做十五,我們就利用這個口實一舉將武家徹底打垮,至少要他們幾十年翻不了身。今日,我們衛氏家族統一好思想,一個字:燒!燒他們的船,燒他們的屋,燒他們的人。各位族老,今天商議的事,誰也不許泄露。如果有誰做出欺師滅祖的事,休怪我用家法族規,滅了他一家。醜話我說到前頭,到時別怪我不講情分。至於具體怎麼個燒法,還得好好謀劃謀劃。

當天家族會一散,衛鳳雅爹又找來幾個親近的叔伯兄弟商量,計劃把幾十年未開禁的山林開伐籌款,又在族中抽了幾十個青壯年,衛鳳雅爹親自負責組織他們暗中購火銃、製火藥,準備複仇大事。

年三十,除夕夜。龍港有生火守歲之俗。有俗語說:寧可平日吃生飯,要保年三十火塘旺。這晚,不僅各家堂屋裏要生火塘,各莊的宗祠裏更要燒起旺旺的火塘。大家吃過年夜飯,先圍著家裏的火塘守歲,分發押歲錢,拿些冬青枝葉放進火塘裏爆,像放鞭炮一樣,劈哩劈啦響徹夜空。這種風俗不知起於何時,據說,能炸死蚊蟲,來一年的蚊蟲會減少。至於靈不靈驗,沒人考證,但這的確給鄉村節日增添了不少生機與情趣。男人們在家坐了一陣子,約摸莊裏人家年夜飯都已經吃畢了,便開始往宗祠裏去,大家圍著廳堂裏的火塘天南地北地神吹海聊。小孩子卻是滿莊裏跑,放鞭炮,炸冬青,討那份響樂。

這年除夕,衛家太屋莊的火照生,鞭炮照放,但圍著火塘邊坐的卻是女人和孩子,氣氛也沒有往年那般熱烈歡快。女人們故意找著話題說,可說不上幾句就續不下去了。孩子們一個勁地想出去玩耍,卻讓母親拉著不放手。宗祠大廳裏的火塘邊上,坐著的都是莊裏的老人,他們談著衛族先輩們的功德,說著自己年輕時的豪情鬥誌。但一個個表情嚴肅,誰也沒提今晚將要發生的事,心裏卻暗暗地盼著,那些去為衛氏家族揚名立威、爭強鬥勝的男人們,傳來好消息。

村頭上,衛鳳雅爹正在集合著衛氏家族壯丁們,開始實施他們準備了半年多的複仇計劃。他選擇這個日子對武氏家族進攻,是經過周密思考的,他認為除夕夜是龍港各村莊和村民警惕性最鬆懈的時候,他要率領衛氏家族子弟對武唐春、武唐夏兄弟進行突然襲擊,一舉打垮武氏家族,報燒船搶貨之恥,樹立衛氏家族威望。衛鳳雅爹指揮族人分兵兩路,一路從朝陽河直下,將停靠在朝陽河觀音閣碼頭上的武家貨船燒毀;另一路從陸路進攻武家宗祠和武唐春兄弟家,同樣用火燒毀武氏宗祠和武唐春兄弟家。其實,衛鳳雅爹暗中還有一支人馬,全是衛家太屋學過武功的舞獅隊員,二十多人,由衛鳳雅帶隊,已經提前潛伏到龍港街衛氏會館裏,他們等碼頭燃起火光,便繞開武家莊到觀音閣碼頭的大路,從另一條小道直奔武家莊武唐春兄弟家。武家莊離龍港街不到三裏地,他們提前預測武家莊人肯定會趕到碼頭救火的。等武家人趕到碼頭,他們也趕到了武唐春兄弟家,燒掉武唐春兄弟家後,武家人又得到消息返回武家莊救火,這時,他們又已經返回龍港街,再去燒武氏宗祠。武氏宗祠建在龍港街頭,與觀音閣、下關爺廟一條線上。

夜色茫茫,寒風刺骨。冬季的朝陽河水已經退去,隻有一丈多寬的水麵,而河的上遊更加窄小,在夜色中,仿佛一條扭動的巨蟒,更像一條淡淡的灰白色的路。衛家八隻舢舨行駛在這條路上,順流而下。每條舢舨上載有二三個人,船上裝有炸藥、浸透洋油的棉團、竹杆、標槍、火銃,大家默然不語地撐著船,一條緊跟著一條,靜靜地向觀音閣碼頭劃去。

突然,夜空中響起幾聲急促的“哎呀”叫聲,劃在最前麵的舢舨好像撞到了什麼東西,側翻在河裏,落入河水的兩個人冷得哇哇叫著,拚命往岸上遊。這時,後麵的舢舨收住了槳,避開前麵側翻的貨船航道,隨著水流緩緩向前浮動,咣咚,也撞到了障礙物,船急急地搖晃幾下,終於穩住了。後麵跟進的船也都在這裏被擋住了。有人輕喊,點火把照照,暢通的河道怎麼會不能走呢?當火把點亮的瞬間,突然從左岸上飛下來一道道火光,落在河麵上、舢舨上劈劈啪啪響聲一片,把這靜謐的冬夜鬧騰起來,仿佛讓人記起今夜是除夕。船上的人受到驚嚇,一個個跌下河,舢舨也翻了個底朝天。受到冰冷河水的刺激,大家才明白河岸上有人向他們投擲鞭炮。衛家人知道事情已經敗露,武家人早已有了防備,大家像泄氣的皮球,感到更加寒冷,拚命地爬上岸,朝著黑夜深處落荒而逃。

俗話說:三人誤大事,六耳不同謀。何況是幾千人口的衛氏家族呢。武家人早就探到了口風,他們也不聲張,暗中準備對策。尤其是武唐春兄弟更是出錢出謀,針對衛家人的“燒”,他們采取“鎖”。“鎖”河“鎖”路。武家人在朝陽河與龍港河交彙的河段,打下了三對萬年樁(樹木樁),三根鐵鏈隱在河水裏,安排專人暗中值守,白天將鐵鏈沉入河底,保持河道暢通,半夜時分便升至水麵三五寸處,此處是兩條河流的交彙處,波浪雜亂,不易被人發現。

武家見衛家人棄船而逃,便將舢舨拉上河岸,點火焚燒,火光衝天,映紅了半邊天。守在衛氏會館裏的衛鳳雅一幫子弟看到火光,以為另一路人已經得手,便拿起刀、火銃,背起洋油向武家莊疾馳而去。他們剛出龍港街一裏來地,前頭領路人一腳踩進了一副鐵鋏內,“母呃”一聲狼嚎般的哀叫,仿佛震得這夜也抖動起來,整個人重重地跌倒在地,頓時,又“嘭”地一聲炸響,將那人一條胳膊炸飛了出去,所有人被眼前這情景嚇得呆如木雞,逗遛不進。鳳雅,看來武家早有準備了,在前麵埋設了鐵鋏和炸彈。有人說。嗯,我們不能盲幹。有人認同。衛鳳雅也認定他們的說法,低喊一聲:我們先撤回去。他們猜得沒錯,武家早已在衛家太屋買了內奸,提前得到衛家攻打武家莊的消息,便用狩獵的鐵鋏和炸野獸的自製炸彈“鎖”住了通往武家莊的道路。

衛鳳雅帶著二十多個衛家青年剛撤回到龍港街,就聽到觀音閣碼頭上的火銃聲、喊叫聲傳來,衛鳳雅已猜到一定是他爹帶著另一路隊伍在碼頭上與武家人打了起來,便急忙趕去增援,並將他們在半道上遇到的情況向他爹簡略說了。衛鳳雅爹聽到這話,心仿佛猛地被人刺了一刀,兩眼昏花,身體搖晃,幾欲倒下:完了,衛家完了。衛鳳雅爹傷心欲絕地嘟囔著,末了,有氣無力地對衛鳳雅說:撤吧。

武衛兩族這一仗,無疑又是衛家失敗,雖然雙方互有傷亡,但衛家死傷的人比武家多幾倍,武家隻是在碼頭上火拚時,死了兩人,傷了幾個。而且在道義上,衛家也輸了。因為是衛家率眾前來偷襲武家。武家人便乘勢將朝陽河上遊河道明目張膽地“鎖”住。衛氏家族從此放棄了在朝陽河上的營生,開始轉向田地山林謀出路。

衛鳳雅爹返回衛家太屋後,便病倒了,他與武唐春兄弟的官司也因這次爭鬥而不了了之,武衛兩姓之間的仇隙也就結成了。

張朝宗一歲多就失去了爹。他爹死在武衛兩族那場火拚中。張朝宗爹是觀音閣碼頭上裝卸貨物的苦力。武唐春怕換了碼頭苦力引起衛家懷疑,從而暴露了他們的計劃,便提前買通了碼頭上的苦力,參與他們戰鬥。俗話說:重獎之下必有死士。張朝宗爹便是這一群死士中的一個。那天與衛家人火拚,也是他命該如此。本來他們埋伏在暗地,隻等衛家人進入伏擊圈,他們隻管對著前麵胡亂打火銃便是了,不用暴露身體當靶子。可那天張朝宗爹不知吃了什麼壞東西,拉肚子。他茅廁裏拉完出來,被幾顆火銃子打中。這火銃子隻有桔子籽般大小的圓鐵屑,火銃一次發射能射出幾十粒,隻要不打在致命部位,像他這樣五大三粗的青壯年要說能承受幾顆,可壞就壞在有兩顆火銃子射進了他的頭和心髒,導致他當場身亡。張朝宗也就跌入了幼年喪父的人生大悲之厄難中。

武唐春兄弟倆沒失言,每年給張朝宗母子倆三擔穀,兩枚銀元。其實,武唐春兄弟與張朝宗孤兒寡母還有另一層關係。張朝宗娘是武家莊人,叫武桃花,按輩份,應該喊武唐春細爹(堂叔)。張朝宗爹到碼頭上做活就是憑著這層關係進去的。武桃花嫁到張家鋪僅僅三年半,便成了寡婦。娘家人希望她改嫁,畢竟武桃花隻有二十多歲,雖說是農家女孩,卻看不到那種粗俗不羈的野性,尤其生就一身粉妝玉琢般的好皮膚,印證了?“一白蓋三醜”?那句俗語,一雙小腳,是裹了一半又放開了的那種小腳;一副柔心弱骨的心腸,但柔而不犯。她沒讀過書,卻滿腦子是“三從四德”?的傳統守舊思想,立誌要做“未亡人”撫養兒子張朝宗成人。娘家人一時難奪其誌,隻得聽之任之。武桃花就靠著武唐春家給的這點撫恤,帶著兒子相依為命。

起初,張朝宗小,娘兒倆雖然過得緊巴巴的,但布衣粗食還能勉強度日。隻是那些浮浪不經的人,經常前來騷擾,讓她不得安穩。娘家好幾次派人來接她回去長住,可武桃花很有剛骨,認為娘家雖好,不是久戀之地,自家雖破卻難以割舍。每次去娘家隻小住兩日便返回。回來了,她不怕啃粗糧咽鹽菜,就擔心夜裏那些不安分的人,打門敲窗的,讓她氣惱。有一次半夜裏,又有人來敲門。她一改過去喊叫罵的辦法,索性起來點亮燈,打開窗,叫那人到窗口說話。那人以為她已經動了心,喜滋滋地跑到她的窗戶下,踮起腳後跟,雙手攀著窗欞,伸頭探腦,想窺視屋裏。其實,武桃花是故意引他來到窗前,盤算好他要做的動作。她卻早已悄悄隱藏在窗戶側邊,站在凳子上舉著菜刀等著這個“花心賊”,當那雙手攀著窗戶時,武桃花閉著眼睛一刀下去,隻聽到一聲鬼哭狼嚎,刺透了夜空,也刺透了她和張家鋪人的心。不多時,這夜又恢複了寧靜。武桃花的窗台上卻留下了一長一短兩節手指頭,台麵上一灘鮮血,紮得武桃花淚流滿麵,哽噎難鳴。她靜靜地平複了一下心情,之後,找來一方白布,將這兩節手指頭包起來,放在窗台下的牆縫隙裏,然後才傍著兒子身邊躺下,卻一夜難以入眠。次日一早,武桃花便將那兩節手指頭吊在屋前的苦楝樹枝下。這事,讓張家鋪很是喧鬧了一陣日子。人嘴似風,一下子傳得滿龍港都知曉了。武桃花也就落得一個貞節烈女的美譽。而且這兩根指頭,讓武桃花得到了好幾年的清靜日子。兒子張朝宗也日漸長大,生活開始有些捉襟見肘。一個小腳女人,下田種地,櫛風沐雨,已不再是那個桃花一般的女人,皮膚日見粗黑,腰板日漸粗壯,那雙小腳雖有了幾分穩重,卻始終不能讓她學會犁田耕地,這農活還得央求人,也就給武桃花帶來更多艱辛和無奈。

鄉紳武唐春非常讚賞武桃花這種堅心守誌的品行,認為她是武氏家族的貞女烈婦,值得推崇的懿德典範,每年不忘記過問發放武桃花的撫恤錢物。這一年,武唐春還親自去了一趟武桃花的家,他想再幫幫這對娘兒倆,安排她們去住莊屋,這樣就少了田間勞作的辛苦。莊屋一般建在遠離村莊的田畈上,單門獨屋。住莊屋的人隻是幫田主看護田水、牲畜侵害。農忙時,為前來收割的人燒茶做飯。武唐春請武桃花住的莊屋在南山壟,武唐春這裏有六十多畝水田。武唐春的莊屋建在南山壟的上壟口,一棟黃土磚牆、灰黑布瓦的連三間平房,兩邊是廂房,中間是廳堂,廳堂後麵有一個後門,通過後門進入後麵搭建的偏舍。偏舍分兩小間,內間是廁所,外間是廚房,住一戶人家還是比較方便的。對於住莊屋,武桃花有些猶豫。她不是怕住莊屋寂寞,也不怕鬼怪,就擔心“人怪”,到時,空曠曠的田壟上就她娘兒倆,呼天不靈,叫地不應,麼辦呢。但她又想起平時央求人犁田耕地,那些幫忙的男人,百般推脫,千般發難,總想沾些便宜。武桃花想著他們那副嘴臉就忿恨難平,盼著兒子早點長大,想著早些脫離他們的糾纏。再說,武唐春開的工錢也誘人,武桃花咬咬牙答應了,帶著七歲多的兒子住進了南山壟武唐春的莊屋。

武桃花住進南山壟莊屋第三天夜裏,就有人來敲門。在這空曠的田壟上,靜謐的夜裏,四周是山,萬籟俱寂,這敲門聲格外的清脆,又有些飄渺,還有幾分山穀回音。武桃花聽得十分清楚,她既沒罵也沒問,隻是用沉默以應對。身旁的兒子朝宗被這聲音驚醒了,睡眼朦朧地問:娘,什麼聲音啊?不怕,是風聲。武桃花輕答。哦,風真大。兒子說著又睡去。武桃花雙眼瞪著屋頂,心裏空空的,望著上麵的桁木托著瓦條,瓦條托著青瓦,黑糊糊的瓦擋著天。她看不到天,看不到自己頭頂上那片天。武桃花恍惚中,感覺這莊屋仿佛在晃動,像一朵雲,更像一葉浮萍,飄浮不定。武桃花不自主地滾落幾顆淚珠,她沒有擦,任由它在臉龐上流淌,流到嘴角處,它既沒感覺到鹹,也沒感覺出苦,好像什麼滋味都沒有。怎麼能沒有呢,這日子哪能過得什麼滋味都沒有?武桃花猛地坐起來,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兒子,心裏暗道:有上不去的天,哪有過不去的坎。

第二天,武桃花去張家鋪一趟,從村子裏捉回了一頭小狗養著。一來可以和兒子做個玩伴,二來可以看家護院。兒子朝宗在村子裏與同伴野怪了的,現在到這莊屋來,一下子沒了玩伴,顯得格外落單,不是坐在大門口望著空曠的田野發呆,再不就是跟著她一塊去地裏。武桃花在莊屋側邊種了一塊菜地,兒子朝宗就在地頭玩泥巴。家裏有了小狗後,張朝宗便在堂屋裏與狗戲耍,對著小狗有說有笑的玩得很開心。看著兒子天真無邪的樣子,武桃花感到很滿足很幸福,扛起鋤頭滿麵含春地去附近的菜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