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童趣(2 / 3)

那個年代泰戈爾家庭不是十分奢華,膳食上也沒有什麼美味可談,所穿的那些衣服隻能引起現代兒童的嘲笑。在羅賓滿10歲之前,基本上沒穿過鞋襪。冷天就在布衣外麵加一件棉布外套。可是,誰也沒有認為這是寒磣。一次,老裁縫尼亞瑪蒂忘了在孩子們的外衣上做口袋,孩子們才提出了抗議,因為那時還沒有一個孩子窮到連口袋裏裝的零錢都沒有的地步。孩子們每人都有一雙拖鞋,但都不太穿。他們把拖鞋踢到前麵去,追上去再踢,這樣一來,拖鞋也一樣容易破損了。

家裏的長輩在衣、食、住、行、談話和娛樂各種事上,都和孩子們相距很遠。孩子們隻能是偶然地看到他們的飲食起居,但卻接觸不到。對於現代兒童,大人們變得太容易接近了,而且也是一切需求的對象。而在詩人泰戈爾的童年,東西沒有一件是那麼容易得到的,許多微小的東西對他來說都是很稀罕的。小羅賓生活在希望中,希望有一天長得足夠大了,可以得到遙遠的將來給他儲存起來的東西。

羅賓把他在家仆看管下度過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稱為“仆人統治”時期。他是個秉性好動的孩子,畢生“渴望遙遠的道路”。一個叫夏瑪的仆人是從庫魯那地區來的,黧黑圓胖,長著卷發。為了看管好這個好動的孩子,他想出了一個簡單易行的主意。他讓小羅賓先選擇一個舒適的地方,用粉筆在外麵畫一個圓圈,然後一本正經地豎起指頭警告小羅賓:隻要走出這具有魔力的圓圈,他就會大禍臨頭。小羅賓聽過《羅摩衍那》(《羅摩衍那》:印度史詩,被稱為“最初的詩”。主要寫羅摩與妻子悉達悲歡離合的故事)的故事,他知道悉達越過羅奇曼畫的線以後所遇到的那種可怕的災難。所以他一動也不敢動地坐在那裏。仆人離開以後,他也不敢越出圓圈半步。

屋子的窗下有一個水塘,石頭台階直鋪至水邊。水塘西頭的院牆邊有一棵很大的榕樹,南邊還有一行柳樹。小羅賓常常走近窗前,透過拉下來的百葉窗,整天像看畫書似的不住地凝望著窗外的景物。從一大早街坊鄰居就一個一個地來洗澡了。他都知道誰在什麼時候來,每個人的洗法他都熟悉。有的人用手指頭堵上耳朵,泡了幾次就走了。有的人不敢整個兒身子完全下去,隻在頭上擰幾下浸濕了的毛巾。還有個人飛快地、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撥開水麵上的髒東西,然後在突然的衝動之下,猛然一下跳進水裏去。有一個人幹脆從台階上一下便跳到水裏去了。還有的人從台階上一步一步走下去,嘴裏還念著晨經。有的人總是急急忙忙地一洗完就趕回家。有的人卻是一點也不忙,悠閑地洗著,洗完又仔細地擦幹,把濕的浴衣脫下來再換上幹淨的衣服,慢慢地整理腰帶的褶子,再在外院花園裏繞幾個彎兒,采摘幾朵花拿著,慢慢地走回家去,同時他幹淨的身體上散發著輕鬆愉快的氣息。這種事一直要到午後才能完畢。那時候浴場沒有人來,也顯得寂靜了,隻有鴨群還在,遊來遊去地尋找蝸牛,或是整天梳理它們的羽毛。

寂靜籠罩水麵以後,孩子的全部注意力就被榕樹的影子吸引住了。有幾條樹根從樹身爬下來,在樹下形成一個黑暗糾結的蟠曲。仿佛宇宙的法則還沒有找到門路進入這個神秘的地區,仿佛古老世界的夢境逃出了天兵的看守,徘徊著進入近代光明之中。在那裏所看到的人,和他們都做了些什麼,小羅賓不能用明確的語言表達出來。凝望著榕樹底下陽光和陰影的戲謔,多年以後,詩人泰戈爾回憶起這童年的“同伴”時,他在詩中寫道:

數不盡的細樹枝低垂著,

噢,古老的榕樹!

你像沉思中的大仙一般日日夜夜屹立著,

你可曾記得那個孩子,

他的想象與你的陰影戲鬧。

在《新月集·榕樹》中,詩人也深情地懷念著這棵窗前的榕樹:

喂,站在池邊的蓬頭的榕樹,你可曾忘記了那小小的孩子,就像那在你的枝上築巢又離開了你的鳥兒似的孩子。

你可記得他怎樣坐在窗內,詫異地望著你深入地下的糾纏的樹根麼?

他想做風,吹過你的蕭蕭的枝杈;想做你的影子,在水麵上,隨了日光而俱長;想做一隻鳥兒,棲息在你的最高枝上;還想做那兩隻鴨,在蘆葦與陰影中間遊來遊去。

可惜得很,如今那棵榕樹早已經不在了,那麵照著這棵莊嚴的樹的水境也沒有了!許多在裏麵洗過澡的人也隨著這榕樹影子一同模糊了。而當初窗前的那個孩子,也漸漸長大了。

羅賓沉默地接受仆人“統治”的嚴酷桎梏,那並不是因為他過分溫順,而是因為他對周圍環境的無限好奇。他在微小的事物裏也能尋找到自己的樂趣。他的想象是那樣豐富而生動,即使是當身子被禁錮在粉筆圈裏時,他的幻想照樣奔騰馳騁著。

家庭裏的孩子們是不允許走出家門的,即使是走遍全屋子的自由也沒有。他們隻能從柵欄裏麵窺視自然。有一件得不到的、無限的、叫做“外麵”的東西,它的光亮、聲音和香氣,時常從柵欄的空隙裏觸摸小羅賓,它似乎在柵欄外做出許多想同這孩子玩的姿態。但它是自由的,羅賓是受束縛的——沒有辦法相會。這巨大的誘惑格外強烈。遙遠的依然遙遠,外麵依舊是外麵,羅賓長大後在詩中回憶道:

馴養的鳥在籠裏,自由的鳥在林中,

時間到了他們相逢,這是命中注定。

自由的鳥叫著說:

“啊,我愛,讓我飛到林中去吧!”

籠裏的鳥低聲說:

“來吧,讓我們都住在籠裏。”

自由的鳥說:

“在柵欄當中哪有展翅的空間呢?”

“可憐啊,”籠裏的鳥叫著說:

“在天空中我就不會棲止了。”

屋頂涼台的矮牆比小羅賓的頭還高。當他長高了些,當仆人的管製鬆了些,當家裏要進來一位新娘子的時候,作為她閑暇時的玩伴,羅賓才被允許在中午的時候到涼台上來。這個時候全家都已用過午餐,家務事都已停止,內院裏充滿了隻有在午睡時才有的寂靜。潮濕的浴衣搭在短牆上曬著,烏鴉在房角垃圾堆上啄取著殘剩的食物。在這午休的寂靜裏,籠中的鳥就從矮牆的空隙中,同自由的鳥愉快地交談著。

小羅賓總是站在那裏凝望,他的眼光首先落到花園較遠的那一邊,那一行行的椰子樹上。穿過這些樹看得見“新積園”和它周圍的茅舍和池塘,池塘旁邊就是送牛奶的女工塔拉的牛奶房。再遠一些,和樹梢交錯在一起的,就是不同形式不同高低的加爾各答的屋頂涼台,折射出中午燦爛的陽光,一直延伸到東方灰藍色的地平線上。有幾所稍遠一些的房子,它們屋頂通向涼台的樓梯,看上去就像用一隻向上指點的指頭使著眼色,向小羅賓暗示著它們裏麵的秘密。羅賓當時感覺像一個站在皇宮門外的乞丐,想象著關在嚴密的屋子裏無法得到的珍寶一樣,卻不能說出這些陌生的房子裏堆積著的遊戲和自由。從充滿灼熱陽光的天空的最深處,一隻鳶鳥微小而尖銳的叫聲傳到他的耳中,還有賣玻璃鐲子的小販從和“新積園”相連的巷子裏走來,經過在午憩中寂靜下來的房子,唱著“誰要手鐲,誰買手鐲……”他幼小的人兒就從勞作的世界中飛走了。

羅賓的父親“大仙”很少在家,他總是在外麵漫遊,同家相比,似乎外麵的世界對他更具有誘惑力,因此他三樓的那間屋子的門總是閉著。一天,頑皮的羅賓悄悄上樓,把手從百葉窗的隙縫中伸進去,弄開門閂把門打開,在屋子南端的長沙發上一動不動地躺了整個下午。可能因為這屋子常常是關閉的,而且孩子是偷著進去的,所以這一切似乎都充滿了神秘感。於是在南邊涼台的空虛的廣闊中,在午後燦爛陽光的映射中,小羅賓做起了“白日夢”。

此外,這間屋子還具有另一種魅力。那時,自來水管的安裝在加爾各答還剛剛開始。在自來水的黃金時代,這水一直流上三樓父親的房間裏。擰開淋浴的水龍頭,小羅賓盡情地洗著不合時間的澡——卻並不為了舒服,而是要給自己的願望一個隨心所欲的機會。自由的快樂和怕被捉住的恐懼不斷交替刺激著羅賓幼嫩的心,他從中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