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我的身體猛然一震,脖子也像要斷了似的撕痛,勾起了血脈中很多蠕蟲般的小小衝動,在周身暗暗遊走。於是我哭了起來。很顯然,幾年前的某個黃昏,我曾被某種奇異的願望指引,來到這座門前,並走了進去。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我會哭,不知道這扇在我的印象中永遠模模糊糊的棕紅色大木門為什麼給了我良多感動。我想起很多事情來。一縷一縷的,從時間的大繭中抽離成絲。我仿佛又看見了我們最早最早的那個家,那小院,那些娘躬身種植的、比我們搬家後的任何一座後院都繁茂的花草。
趁爹專心看書,我偷偷溜出去玩兒。
“豆兒,”我聽到母親叫我,這時候我正試圖翻越籬笆。“豆兒要去哪裏?”
“我去給娘摘野花戴,很快就回來的!”我小聲說,生怕爹發怒。
“豆兒,小心——”跑遠了,沒聽清娘最後喊的是什麼。大概是小心狼一類的猛獸吧,我猜。山裏有很多傷人的獸。現在想起娘的那句話,“豆兒”——“狼”……是不是這也跟那條長廊有關?鬥而廊……我不知道。也許娘當時喊我的大名,我就不會碰上這種稀奇古怪的事了。
那天我沒有遇上狼,卻迷了路。與我的第二次關於鬥而廊的造訪相差無幾。第一次偶爾靠近鬥而廊,其實也隻是因為狗尾巴草。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這麼貪玩,每每上了狗尾巴草的當,而那時候我的年紀更小,看來卻更有勇氣,因為我連眼眶都沒抹。我不斷發現著木石掩罩下的新的歧路和盡頭,頗費了一些周折,後來竟也找到了這迷宮似的林間通路的出口。在最後的那段窄路上,狗尾巴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其它前所未見的植物,隻有蘇鐵與雲杉是我認得的。撥開眼前停滿淡紫色蝗蟲的灌木,我抬頭望見一座極高的木質大門,大門兩側各置一塊的有些像磨盤的大石頭,以及比大門還高的三個大字。最右邊的好像是“門”字,不過我那時識字不多,也不太肯定;中間的確是個“而”字;左邊字的筆畫有點多了,想了半晌也猜不出個大概——不過既然是“門而”什麼的,那就一定是讓我進去的意思。但我還是在門口徘徊了半柱香的時間,也許是當時被大門散發出的某種氣勢所撼動了。喂,你聽清楚了,我可不是害怕呀!
後來我還是捏捏拳頭,壯著膽子走進去。畢竟寫那個“門”字的人又不是我。我的死對頭,小叫化和他的瞎算命爺爺哪得不起這樣的豪宅,這我大可以放心。門總是讓人進的,好比棺材也是讓人躺的一樣。就算裏麵有什麼極凶惡的管家一類的人物跑出來轟我,我也能指著那字,找到個反駁的理由。
我走近大門,發現原來它還開著一條縫,剛好夠我擠到裏麵。我本來是想扣一扣門環的,可即使跳起來,仍差兩寸。於是我悄悄蹭了進去。
豆兒嚇了個趔趄。那裏麵光線昏暗,僅僅最深處隱約有一點日光滲進來。門後麵是長廊。不像那種無遮無掩的亮堂堂的、四周為湖泊與荷莖環繞的長廊,這個地方兩側好像隻有一些商鋪的貨架一樣的東西,擋住了光明,陳列著一個又一個同等大小、相貌各異的頭顱。看上去它們都是唱戲或是雜耍時用的假人的腦袋,各具特色。我稍稍安了一下心。門而什麼?真奇怪,估計不過是個戲班子的住所吧。我一想,若能偷偷窺探得梨園的內部情況,也好給佟阿瓜和小叫化炫耀呀。我咧嘴“哧”了一聲,準備繼續前進,可是突然發覺好像有一個腦袋盯著我看。我頓時毛骨悚然,上下牙床一緊,趕忙衝向陽光照進來的地方。
門而什麼很長,我疾跑的時候,隱約感覺所有的腦袋都在注視我,甚至有些緊閉的眼睛也張開了。天啊,我嚇得涕淚橫流,險些跌倒在地。盡頭仍是一扇大門,也半掩著。我嚎哭著衝了過去,撞開門,一下子癱坐在地。
這兒是個院落,陽光很足。後門口也有兩塊像磨盤的大石。院中零零星星有幾棵樹、一方石桌、幾張缺角的石凳,還有八九爿劃分得整整齊齊的土地上種了些藥草,有點我家後院的樣子。石桌上亂七八糟的放著很多植物的根莖葉和一些風幹了的、黑乎乎的東西,由於我的爹娘在家也時常鼓搗中成藥,自小聞味兒長大,我甚至可以叫出不少藥草的名字:黨參、當歸、車前子、石楠葉、胖大海、巴豆,嗯,還有五倍子。其餘的名字我記不太清,不過藥性無外乎是“性溫味甘”“辛涼解表”雲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