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2)

這就是我的第一次關於鬥而廊的旅程。因為我回來時拿了斷根生,爹和娘急急忙忙要帶著我離開;因為我遇上了何園丁,廊主才恍然出現,截住了我們的去路:這些奇怪的事,連同我腋下的小石,算命老頭和小叫化,都在心裏留下了不可消磨的印象。事隔多年,當我又一次糊裏糊塗的穿越狗尾巴草的迷陣,來到鬥而廊之前,在靜默的大門下,我驚呆了。

也許很久以前,曾有一種東西曾經在你的心裏留下一個透明的紋樣。時間讓你輕易的忽略了它。但那是永恒的印記,總有一天,會——

多年前的記憶,那種擦洗不掉的色彩,全部複蘇。無法形容的震驚——恐慌、驚喜,還有一種想要探究一切的衝動火花,瞬間爆發出來,讓我的心難以承受這重量。

我完全忘掉了那天我丟了一顆小石的事。鬼使神差般的,我直挺挺的走上前,拔起那種不起眼的植物。“斷根生……”我兀自喃喃。然後扔掉它,跳起來扣動門環。

沒有人為我開門,大門卻緩緩打開。也許,這正是多年前廊主所說的“以氣破門”。我走進去,看到了那些人頭。那些是真的人頭,我敢肯定。更令我的訝異的是,他們還都是活著的。他們開始低聲交談,然後用各種顏色的眸子抓住我的魂魄。我膽戰心驚,可是雙腿卻不由自主的向鬥而廊的盡頭邁去。鬥而廊……原來這裏就是鬥而廊。那位廊主,也一定是這裏的主人吧。有一些人頭在看著我傻笑。有一些怒目而視。更多的是探究的、很嚇人的眼神。我閉上眼,可是恐懼還是在向我襲來。我大喝一聲,不顧一切地衝向長廊的盡頭。

陽光像瀑布一樣衝灑在石桌之上。桌上新摘的藥草似乎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光暈。園中的樹,在這幾年內並沒有變粗,然而看上去更像沒有頭顱的人了,好像正是那些腦袋的身體,在鬥而廊之外,靜靜的等待重獲頭顱的那遙遠一天。其中角落的一株什麼樹上拴了粗大的鐵鏈,樹下隱隱有血跡。我怕極了,環顧著想找到何園丁的身影。

也許何園丁有一種神奇的法術,可以讓我看不見那些人頭。此時此刻,我多麼希望他再次翻過後院的籬笆出現,“何”話不說把我趕出鬥而廊。

“園丁爺爺……何爺爺……”我扯開嗓子叫了一陣子,可是沒人應我。我打量園外交錯生長的樹木,生怕那裏麵也會蹦出來嚇人的鬼怪。我見過那些雜物的,真是令人作惡又很害怕的東西。鬥而廊附近,也隻有這一個小院容得光明留存。鬥而廊內,一片黑魆魆的鬼氣,連它外麵的樹林也顯得陰險可怖,危機四伏。

我慌了神,坐在石凳上大口大口喘氣。心靜下來之後,突然覺得左臂一陣奇癢,然後再次上下扇動起來——那正是我丟掉小石的那條胳膊——原來又是那沒完沒了的小叫化在作怪。我拚命按住左手,嘴裏開始罵出了平時在家裏不敢說的髒話。我想,不就是幾塊泥巴麼,犯得著這樣和我鬧別扭嗎?而且他遭到我的襲擊完全是自找的。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對小叫化和不知是不是他爺爺的算命瞎子的慍怒上,竟也忘了身後不遠處,就是成百號的人頭隔著門在注視我。後來罵得來勁,我就把桌上的藥草當作我的仇敵,撕碎了泄憤。

當我感到骨碎一般的疼痛,才回過頭去看。有一個陌生人瞪大了眼睛,氣鼓鼓的差點要把我的肩膀捏癟了。他身穿遮住雙腳的黑色長袍,對了,就是那種黑得有如雪一樣白的長袍,沒見過吧。他看起來的確不像好人,瘦瘦的一臉陰氣。這人鬆開手在院裏來回走了兩步,跟一般人不太一樣的是,他的步法奇特,好像走得不穩,卻始終又摔不倒,讓人一直吊著心。這人大約是個啞巴,因而好半天不說話,換作是何園丁,看到我這樣糟蹋草藥,一定會滿口的“何”字,臭罵我一頓。最後他站住了,用手比劃了一個手勢,意思跟我剛才罵出的某句粗口差不多。

我呆呆的不敢動,生怕這個怪人的腦袋脫離身體,飛起來追我。我重又哭起來,口裏夾纏不清的念叨著“何園丁救我”一類的話。

那人聽了,好像得到了什麼啟示。他一聲不響的離開我,越過籬笆,消失在樹叢中了。奇怪的是,他那雙看不見的腳踩在院中的落葉上,竟然沒有發出任何響聲。鬼……我傻傻的朝那人離開的方向看了很久,嘴咧得像半牙西瓜;胸中似乎有一股氣卡在半截,吐不出來,也咽不回腹中,不一會兒,悶氣才化作水珠兒從眼角滴答到臉蛋上。

我抹抹臉,走到籬笆邊緣想看看他究竟有沒有走,怪人卻從我身後按住了我的肩膀。我回過頭去,他又從另一邊繞開我的視線。如此反複再三,他才真正離開,而這時我也完全喪失了恐懼抑或好奇,滿腦子隻剩下轟隆隆打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