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姨決定這次和我們一起走一次長征路,再過一次雪山草地,徹底了結過去那個心結,不然一輩子也不能安心。
我雖然覺得宋姨突然作出這個決定有些冒失,但是想想,她已經被那件事情折磨了幾十年,這次遇到故人的後人,一起重新回到過去的場景看看,想徹底從這件事情中解脫出來,也可以理解。
我四處找灌木生火,宋姨卻說木頭有的是,讓我扒開地下的一層土。我發現地底下埋了一層又一層,全是一根根粗大的木頭。
鬆木又粗又大,我和猴子合力扛出來一根短木頭,發現這還是一根帶著樹皮的鬆木,差不多有大腿粗細,一米多長。鬆木埋在地下有些潮濕,但是外麵裹著一層油脂,耐燒得很。火一生起來,鬆脂滴在火堆裏,躥起二尺長的火苗,烤得我們渾身暖烘烘的。
猴子問宋姨,知不知道這地下為什麼會埋那麼多鬆木。
宋姨也直搖頭,說多吉放羊時說過這地下埋了不少木頭,再往下還能挖到不少腐爛的木頭,也是鬆木,還混合了其他什麼東西,很古怪。多吉認為這是古代一種祭祀的東西,就沒敢碰,她也從來沒仔細看過。
我順口說:“這些鬆木要是祭祀用的東西,那成本可夠高的。這附近又沒鬆樹,這些鬆木怕都是從外地運過來的。”
猴子點點頭,說:“要是祭祀的話,這祭祀活動怕是已經持續上千年了。你們看這些新埋的鬆木,看樣子隻有幾十年。到底是什麼祭祀,能夠幾千年不斷,而且一直持續到現在呢?”
宋姨說:“說到這個,我倒是想起來,以前寺院的僧人去我們那兒講經時說過,當雨水淹沒了山穀,草原上會飛起巨大的白鷹。白鷹會指引著遠方來的客人,去一個神秘的地方。”
猴子表情凝重了,問:“白鷹指引人去一個神秘的地方?”
宋姨點點頭,說:“是,是一個非常神秘的地方。”
我也好奇了,說:“什麼神秘的地方那麼邪乎,還得白鷹指引道路?”
宋姨搖搖頭,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三個人圍著火堆討論了半天,怎麼也討論不明白。後來我眼皮漸漸沉重起來,不知不覺地把頭垂在膝蓋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聽見猴子和宋姨小聲而激烈地討論著什麼,說雪山什麼的。我努力想豎起耳朵聽,卻什麼也聽不見,後來就徹底睡了過去,什麼也聽不到了。
第二天醒來,我們簡單吃了點兒東西,就開始朝著皚皚的雪山前進。
走了沒多遠,猴子突然停下腳步,說:“草地上還有一夥人。”
“還有一夥人?”我搞不明白了。
宋姨左右找了找,發現了一個燒盡的火堆。她用腳扒拉開那火堆,火堆裏是燒得焦黑的大木頭,還散落著一些骨頭。她判斷著,這夥人應該有十幾個,看腳印也是去雪山的。
我興奮了,說:“那最好了,我們可以趕上他們結伴而行!”
猴子不置可否地看著宋姨,問:“我們要多久才能到?”
宋姨也擔憂地看著遠處蒼茫的雪山,說:“時間還來得及嗎?”
“時間還來得及嗎?”這句話像閃電一般在我腦海中一閃。我突然想起,當時在龜葬城中猴子也是這樣的口氣,說什麼“時間不夠了”。他娘的,看來他們兩個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我越想越亂,這兩個人明顯在什麼時候已經達成了共識,要一起去雪山。但是猴子這個王八蛋,怎麼會不告訴我呢?
我想去問他,又顧忌著身邊的宋姨,在那兒急得要死,又不好表現出來,隻好摔摔打打地發泄著心中的不滿。
猴子卻還在四周檢查著,找了一會兒,他說:“有人受傷了!”
他踢開一堆掩埋的土包,土包中有好多凝結著鮮血的土塊滾了下來。猴子用棍子捅開土包,土包中滾出來一個死人。
宋姨辨認了一下他的裝束,冷靜地說:“馬幫的人,像是漢人。”
我說:“馬幫的人怎麼也到這裏了?”
猴子在附近的草地裏搜索著。我對他的做法不以為然,不斷勸他:“既然這裏有危險,咱們還不趕緊撤!我聽說好多怪物咬死人後,怕吃不了,就埋在土裏,到晚上繼續來吃。咱們不快點兒走,說不定襲擊人的怪物待會兒就過來了。”
猴子理都不理我,徑自用棍子在附近的草地中搜索著,不時挑開一處處草地,仔細查看著下麵的沼澤。
過了一會兒,他嚴肅地指著草地,說:“老白,你看!”
草地的泥沼中,清晰地印著一排古怪的腳印。那行腳印七扭八歪,在那裏繞了幾個圈,然後搖搖晃晃通向了雪山的方向。
我看著好奇,咂吧著嘴說:“沒想到沼澤中還有這樣奇怪的動物,看起來這家夥個頭不小,估計能有頭鹿那麼大!”
猴子卻沒有說話,冷冷地看著腳印,然後抬起頭,擔憂地看著遠處的雪山。
旁邊的宋姨走過來,看了一眼腳印,倒吸了一口冷氣,連退幾步,驚恐地說道:“他來了,他又來了……”
我扶住宋姨,發現她因為恐懼,肩膀都在發顫,忙問她:“宋姨,宋姨,你怎麼了?他又是誰?”
猴子也問道:“宋姨,難道說……”
宋姨平息下來,臉色很難看地點點頭,說:“當年我們也是這樣,隊伍中不斷有人死去,後來就看到了那個……影子……”
猴子問:“會不會是我們看到的僵屍?”
宋姨搖搖頭:“最開始襲擊我們的,就是影子……僵屍是後來出現的……”
我問:“僵屍和影子又有什麼關係?”
宋姨頓了頓,說:“被影子殺死的人,就會變成僵屍……”
宋姨的話,簡直讓我無法接受。
我不敢相信,在這片危機四伏的沼澤中,竟然還隱藏著這樣一個鬼魅一般的“影子”,而且這個“影子”竟然是僵屍作祟的元凶。
我再三和宋姨確認,這個“影子”和僵屍到底是不是一回事,或者說影子會不會是野猴子之類的動物?
宋姨卻很確定地告訴我,這個“影子”肯定是個有血有肉的東西,但不會是動物,因為她當年在行軍時曾經幾次在濃霧中見過他。他會發出人一樣的冷笑,會思考,甚至會依照環境設計一些圈套害人。
她甚至懷疑,當年和猴子母親之間的矛盾,就是這個影子製造出來的。
但是這個影子究竟是什麼,她始終無法確認。
猴子問:“會不會是當年國民黨的殘餘勢力?”
宋姨說,當年也有隊伍發現了影子,那時候食物極度匱乏,戰士們把它當成了野獸,直接動用了衝鋒槍掃射。結果最後清理時發現,子彈全部深深射在了泥土中,什麼東西都沒有打到。那個影子就像是突然消失在了空氣中,一點兒痕跡也沒有留下來。那支隊伍大為驚駭,忙收拾好裝備往前走。結果在行軍路上,這個影子不斷出現,有時候鬼鬼祟祟地跟在隊伍後麵,有時候潛伏在行軍路過的水中,有時候甚至突然出現在軍營裏。不管他以什麼方式出現,總之每次出現,隊伍裏都會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他就像死神一般,怎麼也趕不走。
好多不信邪的戰士自告奮勇去追擊影子,結果都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草地中,甚至屍體都變成了僵屍。漸漸地,大家都將這東西視為不祥之物,盡量離他遠遠的。他們也很避諱這個東西,私下裏就叫他影子。
我還是有些不敢相信,想著會不會是草地中濕氣大,好多地方有瘴氣,而瘴氣容易迷惑人的心智。部隊在連續缺衣少糧的行軍過程中壓力過大,所以才產生這樣的幻覺。這樣看來,昨晚遇到的僵屍,或許也是在水邊瘴氣中產生的幻覺,其實是不存在的。
我剛想把這個想法告訴大家,猴子卻在前麵俯下身子,叫道:“這裏有腳印!”
我過去看,那片坑坑窪窪的土地上光禿禿的,並沒有長草。一個個的小坑裏存著積水,泥濘不堪。
在這塊泥濘的土地上,清晰地印著一排古怪的痕跡,彎彎曲曲地通向草原深處。
我蹲下身子,問:“這會不會是蛇爬過的痕跡?”
猴子淡淡地說:“這就是我們昨天見到的那些會走的東西。”
猴子用了“東西”這個平淡的詞,但是也阻擋不住我心中的驚訝。原來猴子說的這行腳印,竟然是昨天晚上那群活死人的!
我驚訝道:“不可能,不可能,這腳印那麼小,怎麼可能是人的腳印?”
猴子看著腳印,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緩慢地說道:“老白,一雙腳要是腐爛得隻剩下骨頭,就差不多這麼大了。”
猴子的聲音越平淡,就越讓我覺得毛骨悚然,連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猴子的意思我當然明白,他是說昨天我們見到的活死人,身體已經腐爛了,恐怕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藏在一件破軍服裏,所以才會像喝醉酒一樣,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的。他們腳上的肉全部爛掉了,隻剩下一副光禿禿的腳骨,當然會很小,差不多也就這麼大。
我又看了看那腳印,腳印上縱橫的全是細小的痕跡,看起來真像是一副骷髏骨架在上麵走了過去。
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要是猴子的猜想正確的話,恐怕我們麵臨的真是來自地獄的生物了——一副可以自由行走的人骨架,而且還能傷人。
宋姨則看得很開,她說當年紅軍過草地爬雪山,什麼艱難險阻沒遇到過?戰士們死了一堆又一堆,他們就踩在戰士們的屍體上過去,有什麼大不了的?她安慰我,影子從不襲擊單個人或是幾個人,他隻向團隊進攻。我們就這三個人,應該沒問題的。
雖然她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但是我見她的眼睛看著草地時,還是有著一絲擔憂。在她看向遠方的雪山時,那份濃濃的擔憂就更明顯了。
猴子也是這樣,他現在一天基本上說不了幾句話,要麼悶頭走路,要麼就直勾勾地看著遠方的雪山,那眼神讓我看了都有些害怕。
他們像是在期待些什麼,又像是在擔心些什麼。
我是徹底搞不明白了,兩個連影子和僵屍都不怕的人,又在擔心雪山上的什麼呢?
有了宋姨的加入,前方的道路明顯好走起來。
用她的話說,長征時死在這裏的戰士有上萬人,就算是不知道路,順著戰士們留下的屍骨走,也能走出去。
晚上宿營時,我們幾次遇到那些古怪的僵屍,就按照宋姨的建議,在營地四周都點起大火。僵屍怕火,而且不管他們晚上鬧得多凶,一到天亮就消失了,不知道他們白天藏在了哪裏。
我一路上還在擔心那些古怪的白霧,不過還好,就像宋姨所說的,白霧隻在月圓的時候出現,平時並不會出來,所以並不需要擔心。
就這樣,我們三人又在草地泥沼中跋涉了幾天。宋姨不斷催促著我們快走,說現在已經到了若爾蓋草原的雨季,隨時可能下雨。草原上一旦下起雨來,甚至會連續下上幾個星期。到時候草原變成湖泊,我們恐怕要劃著小船去雪山了。
雖然我們沒有遇到那樣恐怖的大雨,但是一路上也零零星星下了幾場雨,差點兒把我們折騰死。
草原上的天氣非常古怪,一天能變化好幾次。早上太陽出得很晚,一旦出來卻又把人曬得要死。在這樣熾熱的天氣下,往往幾分鍾就會黑雲密布,雷電交加,劈頭蓋臉地下一場冰雹加雨。在這空蕩蕩的草原上,往往連個遮雨的地方都找不到。三個人隻好蹲下身子,用兩隻手捂著頭,防止被冰雹砸傷。好在這些冰雹大雨下不長,最多十幾分鍾就結束了,不然我們恐怕會被砸死在這裏。
草原上到處都是水泡子,看似厚厚的一堆草甸子,一腳踏下去,直冒黑水,甚至會一下子陷到腰那麼深。兩隻腳成天泡在爛泥水裏,幾乎泡爛了。
宋姨讓我們千萬注意腿腳,有任何傷口都要趕緊包紮好。這些草地腐爛的黑水都有毒,當年長征時,好多戰士腿腳上的傷口碰到這些黑水就潰爛了,整個人從腳往上爛,走也走不動,就在草地上爛成了一堆白骨。宋姨說,這是因為草原上死的人太多,屍體腐爛在水泡子裏,水都有毒了。
宋姨說的話我相信。我在一條溪邊取水時,就看見溪水下沉著一塊鏽死的腳馬子,還有散落的不知道是野獸還是人的骨頭,惡心了半天,到底也沒敢喝那水。
好在宋姨提前考慮到了這些,帶了許多燒酒、辣椒。天冷的時候,我們每人喝口燒酒,嘴裏嚼一段幹辣椒,好歹也能撐過去。
這段草原之行簡直成為了一個夢魘,我每天早晨一睜眼,就在想著這恐怖的草原之路什麼時候才能走完,也懷疑自己究竟還能不能撐下去。
我和猴子還好,畢竟是年輕人,火力大。宋姨明顯有些精力不濟,在雨水中冷得直哆嗦,讓我心裏很過意不去。
真不明白,她那麼大年紀的人,為何要九死一生去雪山中受罪。
猴子和宋姨去雪山,明顯有其他重要的事情,絕對不會僅僅是紀念那麼簡單。他們之間應該達成了什麼協議,但究竟是為了什麼,我並不知道。還有,草原中另外一夥人又是什麼來頭,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這些事情,猴子和宋姨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事情越來越複雜,我卻成為了一個局外人,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個想法讓我很害怕。
我之所以害怕,也是因為猴子的變化。
越往草原深處行走,猴子越冷漠,簡直與我以前認識的那個猴子一點兒都不一樣了。這個猴子不像以前那樣愛開玩笑,有點兒膽小,有點兒貪財,成天嘻嘻哈哈的,卻像是一個冷酷又淡漠的人。他開始有點兒像死人臉,但是又不像。
死人臉雖然也是冷冰冰的,一副死人相,卻讓人感覺放心。因為不管遇到什麼危險,他都不會放棄你,都會救你出來。
但是猴子這樣卻讓我感覺害怕,他冰冷的話語也讓我覺得寒冷。這個人就像一塊冰、一個機器,思維敏捷,做事果敢迅速,卻也讓人聯想到遇到危險後,他會隨時為自己考慮從而丟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