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辭薦歸林泉(1 / 3)

白華父子在真定居住後,雖甚為清苦,但也算安定。此時白華失妻李氏多年,且李氏生還已無望,於是白華在眾友人的撮合下,繼娶羅氏,並生白恪,小名常山,字敬甫,號竹梧。白華老來得子,甚是疼愛,況小白恪也非常聰明,亦為元好問所稱賞,元好問作《常山侄生四十月,能搦管作字,筆意開廓,有成人之量,喜為賦詩,使恪誦之》的詩歌;袁桷也在《白公神道碑》中寫道:“敬甫少警敏,三歲善作字,書八卦八字。”後白恪官至朝列大夫、同僉太常禮儀院事,這也圓了白華在白樸身上沒有實現的望子成龍的夙願。同時,白恪居官也為白樸後半生實現“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誌向,奠定了物質基礎和交遊條件。

在白樸二十一歲左右,白華續娶繼母羅氏後,竟一日內三次作詩示白樸,分別是《示恒》、《是日又示恒二首》,並像孔夫子教訓兒子鯉那樣讓白樸“過庭思父訓”,大意是:我們白家在壬辰之亂中,數口人沒有活著歸來,所受的苦難也已經很深了。你要體諒我們這兩個多病的白發老人對你的期望,要“鍛煉文章更用心”而“鵬摶萬裏程”。你要珍惜自己的名聲,就是因貧困而死,也不要用不正統的歪門邪道來竊取虛名,而有損白家聲望和文化人的形象。鳥兒還懂得反哺父母三年,我雖然續弦再娶,但親情不能割斷,如果你事業無成,我死後也無臉麵相見先去世的兄長們。特別是第三首詩中,白華更是板起臉孔,嚴厲地規勸這個“誤入歧途”的兒子:你年歲已大了,現又文不成武不就。車翻了就得重改車轍,做人就像建屋一樣,要堂堂正正。鶴發雞皮又多病的我,現仍背井離鄉,寄人籬下。我最多也就活到七十歲,還能在你功成名就時暢飲幾回呢?

白華一日之內連續三次以詩教訓、規勸白樸,詩中有“竊得虛名玷士林”、“覆車需改轍”、“擲地惜家聲”等口氣比較嚴厲的字句,已超出平常父輩教育兒子的範圍,應看作白華認為白樸此時做了“玷士林”、“辱家聲”、“覆車”的事而直言規勸。據王博文《天籟集·序》中稱:白樸經過喪亂失母的精神打擊後,便有“滿目山川之歎”,常鬱鬱寡歡,從而變得“放浪形骸”。當時,元雜劇藝術是以北方的大都、真定等地為中心的,元雜劇作家除大都人外,多數屬真定人,真定籍較著名的雜劇作家有李文蔚、尚仲賢、史樟、戴善甫、侯正卿等人。在白樸第一次絕薦拒政前,隨家人閑居真定,他滿腹經綸,但無用武之地。於是,他便參與了由史天澤九子、封龍山學友史樟組織的九山書會等雜劇創作團社,白樸“曲己降誌,沉抑下僚”,與民間雜劇藝人親密往來,為她(他)們填詞寫戲而樂此不疲。但是,從當時正統的儒家觀念來看,認為作雜劇、散曲會“得罪於聖門”(見元鍾嗣成《錄鬼簿·序》);羅宗信在《中原音韻·序》中也說,元曲是一種較通俗的文學樣式,正統文人常常輕視於它。同時,我們還可以看到,“盡管散曲來自民間,但是在元代,它的使用範圍還是和詩詞相差無幾。……流傳下來的作品絕大多數出於社會上層的作家之手”(見社會科學院版《中國文學史》)。雜劇的創作,“作者們一般是‘門第卑微、職位不振’的社會地位較低的人”(見社會科學院版《中國文學史》),但白樸是個例外。因此,父親白華所指白樸的“覆車”、“玷士林”、“辱家聲”之事,也應當是指白樸混跡勾欄行院,為行院藝人譜曲寫戲這類事情。白華認為,這種行為會破壞正統讀書人的規矩,有損白家高貴門第的聲譽。

況且,當時的社會正處於蒙滅金後不久的戰亂初停時期,由於複雜的民族關係,使得這個時期的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麵呈現一種特殊的形態。這些初占北方中原的蒙古統治者們,仍然未從亢奮的征服感中清醒過來。在經濟上,他們把相對落後的生產方式帶到中原,掠地放牧、驅人為奴等現象長期未能停止。在政治上,蒙古統治者一麵保留“千戶”、“萬戶”的軍事組織,並實行民族歧視政策,把人民分為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四等,並規定中央及地方長官都由蒙古和色目人擔任,漢人和南人隻能擔任副職。這些長官大都沒有文化,昏庸而又暴虐,在他們管轄下的漢人和南人的處境就可想而知了。在文化和統治方式上,蒙古統治者最初並沒有把漢族的傳統文化放在眼裏,他們重喇嘛教而輕視儒教,首先廢除科舉製度,在元世祖忽必烈執政前,把漢族知識分子的仕途之路基本切斷了。正如謝枋得在《送方伯載歸三山序》中談道:“我大元製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知識分子的地位竟然被排到娼妓的後邊、乞丐的前麵,而成為“臭老九”。

在這種知識被貶值、人才被壓製的社會背景下,白華盼白樸要樹立“鵬摶萬裏程”的宏圖大誌,隻能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空想。況且,白樸也從父親那宦海沉浮、懷才不遇的遭際中,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了仕途的險惡。此時,白家的社會地位和經濟狀況也一落千丈,今非昔比了。白華在示兒詩中流露出潦倒無奈的歎息而顯得底氣不足。所以,白華的示兒詩,隻能視為一個金朝遺老對原士大夫階層生活的懷念,是對封建禮教無力的維護。白樸也並沒有把父親的曲解放在心上,仍然無拘無束地混跡於勾欄行院,樂此不疲地寫作雜劇、散曲。

白樸二十一歲時,父親為他草草舉行了婚禮。根據胡世厚先生於二〇〇〇年六月在安徽省六安市蘇埠鎮白家庵,訪得白樸後人所藏《白氏宗譜》可知,白樸的原配夫人為戴氏,生三子一女,“長鍍,次鉞,三鑑。女一,小字白姑姑”。王博文在《天籟集·序》中稱:“元白為中州世契,兩家弟子,每舉長慶故事,以詩文相往來。”可這次為白樸娶妻,卻沒了大戶人家的規矩,就連對白樸有救命教養之恩的元好問叔父都未通知,“近得仲庸書,報鐵山已娶婦”(見元好問《與樞判白兄書》)。也許,這樁婚事本來就不是父母包辦的,就如他在《牆頭馬上》中所說:“隻要姻緣天配合,何必區區結彩樓!”

白樸在真定居住時期,他不時地和長輩元好問及封龍山廟學學友侯克中、王思廉、李文蔚、李泂、程思廉等人出外交遊,多次去大都,還曾遊順天、懷州(今河南沁陽)等地。這一時期,是白樸一生中最無拘束的“花月少年場”,也是他在散曲雜劇界大出風頭、大出成果的黃金時期。

在這裏,我們需要對比一下白樸和關漢卿,以便確立白樸在雜劇史上的地位。

古代對關漢卿的研究,隻存於一些片語隻言的記載中,也很難較全麵真實地了解關漢卿,加之前些年,出於政治的需要,使關漢卿成為一個“革命戲劇家”、“鬥士”等。元末鍾嗣成《錄鬼簿》稱關漢卿為金“太醫院尹”,引出明朱經《青樓集·序》之“金遺民”說,進而明朱權的《太和正音譜》中,又提出了“初為雜劇之始”說,書中載:“關漢卿之詞,如瓊筵之醉客。觀其詞語,乃可上可下之才,蓋所取者,初為雜劇之始,故卓以前列。”並列關為雜劇家第十位。對朱權之“可上可下之才”的評價,王國維也說:“蓋元中葉以後,曲家多祖馬、鄭,而祧漢卿,故寧王之評如是,其實非篤論也。”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稱:“關漢卿一空倚傍,自鑄偉詞,而其曲盡人情,字字本色,故當為元曲第一人。”王國維對關漢卿的評價,一掃明代朱權等人之偏見。但是,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開始,胡適、吳梅、馮沅君、孫楷第、吳曉玲、王季思等戲曲文學界專家對關之“金遺民”、“初為雜劇之始”、“大金優諫”等說,提出激烈的批評,並經過爭鳴,否定“金遺民”說。而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樸,生年確鑿,生於金正大三年,即公元一二二六年,金亡時已八歲。況且據金元《百官誌》中,都沒有“太醫院尹”之官職名,而元代有醫戶之戶籍管理製度根據《元史·百官誌·誌第三十五·百官一》載:“元太祖起自朔土,統有其眾,部落野處,非有城郭之製,國俗淳厚,非有庶事之繁,唯以萬戶統軍族,以斷事官治政刑,任用者不過一二親貴重臣耳。……世祖即位,登用老成,大新製作,立朝儀,造都邑,遂命劉秉忠、許衡酌古今之宜,定內外之官。”又據《元史·百官誌·誌第三十八·百官四》載:“太醫院,秩正二品,掌醫事,製奉禦藥物,領各屬醫職。”醫戶屬太醫院管理,另據《錄鬼簿》別本,亦稱關為“太醫院戶”,關充其量也隻是個由太醫院管理的民間醫生。由於金“太醫院尹”說不能成立,所引出的“金遺民”說和“初為雜劇之始”等結論也就不能成立了。

另據胡適在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九日天津《益世報》發表的《關漢卿不是金遺民》一文中指出:“鄭振鐸先生根據漢卿《杭州景》套曲,考定他到杭州,當在宋亡以後,是很對的,但他說漢卿的卒年至遲當在一三〇〇年之前,還嫌太早。關漢卿有《大德歌》十首,此調以元成宗‘大德’年號為名,必在大德晚年,大德凡十一年(1297—1307),而漢卿曲中雲:‘吹一個,彈一個,唱新行大德歌。’這可見他的死年至早當在一三〇七年之後,此時上距金亡已七十四年了,故我們必須承認,關漢卿是死在十四世紀初期的人,上距金亡已七八十年,他絕不是‘金遺民’,也絕不是‘大金優諫’。”孫楷第《關漢卿行年考》斷定:“關生年當在蒙古馬乃真後元年與海迷失後幾年之間(1242—1249),據關漢卿與胡紫山、王秋澗、馬海粟、盧疏齋(即盧摯,其妹為白恪之妻)及名妓珠簾秀等都有詩曲贈與……”相反,白樸的“金遺民”身份一直是很確切的。那麼,便得出了很明確的結論,白樸便是“初為雜劇之始”了。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為了配合曆次政治運動,把關漢卿異化為在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雙重壓迫下的,“銅豌豆式”的偉大鬥士。其實,“銅豌豆”是元代對“老嫖客”的稱呼,並聯係其《不伏老》套曲中有關“攀花折柳”等風月場之描寫,可知“銅豌豆”僅是作者的一種自詡。我們從現存關漢卿的詩文、雜劇作品中,也都找不出有關他反抗元代統治者的言語。但是,在對關漢卿無限拔高的背景下,卻對“大地主”出身的白樸的散曲雜劇作品,特別對存有大量交遊創作、身世抱負、藝術思想等信息的白樸《天籟集》有不公道不客觀的評價,甚至至今無人對白詞作全麵、客觀的注釋、研究,有的評論文章也是在沒深入了解和注釋白詞的情況下,先入為主地炒冷飯。

雜劇是隨當地經濟、文化及政治的發展水平而興衰的。二〇〇五年春,我與當時的河曲縣委宣傳部張少華部長,赴正定考察白樸的雜劇創作,並與正定古文化研究會座談。會長許維明在《真定——元雜劇前期的一大活動中心》(見《古圃》,一九九三年十月第一期)一文中說,“真定(今河北正定)是金末元初僅次於大都卻早於大都的雜劇活動中心”,古人稱真定是“中國咽喉通九省,神京鎖鑰控三關”。蒙古建立元朝之前六十五年(一二〇六年成吉思汗稱汗始,至忽必烈一二七一年定國號為元),先是開始對金朝的戰爭,到一二一四年春三月,成吉思汗圍中都北郊,派使勒索金帝,得岐國公主及五百童男女、三千匹馬而還。另據《金史·宣宗本紀》,金宣宗認為中都無法堅守,決定遷都南京(今河南開封),並於貞祐二年(1214)五月十日正式下詔南遷,在中都設大興府,史稱“貞祐南渡”。

一二一五年五月,蒙軍攻占並焚毀中都,這是一場很慘烈的戰鬥,金右丞相兼都元帥完顏承暉戰死,戶部尚書任天寵和知大興府事高霖慘死……《續資治通鑒》第一百六十卷載:“宮室為亂軍所焚……時蒙古主避暑恒州,聞中都破,遣使勞明安等,悉輦其府庫之實北去。於是金祖宗神禦及諸妃嬪皆淪沒。”金中都為蒙古軍所焚毀,已成廢都。蒙軍在金中都燒殺搶掠後,退回草原,直到忽必烈即位後第八年(1267),才在中都的東北郊新選宮址(今中日友好醫院附近,櫻花園北有元大都遺址公園),著手重建皇宮。在火燒金宮五十七年後(1271),蒙古人定國號為元,將中都更名大都。由於蒙古對金和南宋的戰爭,是由北向南推進的,元朝統治者把真定視為後方基地,所以早在一二二七年,就由史天澤駐守真定,“招流散,撫瘡痍,披荊棘,掇瓦礫”,開始恢複發展。數年後,使真定成“天下之巨郡,四方之都會”(見《河朔訪古記》)。這樣真定在戰爭的縫隙中,經濟、文化等方麵幸運地早於燕京而繁盛起來。在一一二六年,蒙軍攻克汴梁時,曾擄掠大量的財物、工匠、學者及倡優伶人等歸北,並與南宋約定,滅金後地盤歸宋,人民全部北徙。於是,汴梁之人多居真定,致使真定有“故都之遺風”。中統元年(1260),忽必烈封史天澤為“萬戶”,開府於真定,又設真定路,轄一府、五州、三十縣,管轄範圍為河北最廣。馬可·波羅遊覽真定後說,真定是一座貴城,居民“恃工商為生”,“織金錦絲羅,其額甚巨”。元代詩人陳孚稱真定“千裏桑麻綠蔭城,萬家燈火管弦清”。納新在《河朔訪古記·常山郡部》中,寫到真定南門陽和樓時說:“左右挾二瓦市,優肆倡門、酒壚茶社,豪商大賈,並集於此。”瓦市,即大小勾欄集中之地,真定能成為最早的雜劇中心地,是以如此繁華的城鎮和眾多的熱心觀眾做基礎的。城鎮的繁榮加上史天澤的蔭護,許多金朝遺老、學者如元好問、白華、王鶚、王惲等等紛紛來依附。同時,以封龍山廟學同學為主的專門創作雜劇的組織“九山書會”成立。據鍾嗣成《錄鬼簿》載,元雜劇“名譽昭然”的作家有五十名,其中三十一名為燕趙籍,除大都十七名外,大名、保定、祁州、涿州、德興均一至二名,而真定就有七名,分別是白樸、李文蔚、尚仲賢、戴善甫、侯正卿、史樟等,所創作的雜劇數量達五十七種。蒙軍火燒中都後,百廢待興,其經濟實力和文化繁榮程度遠比不上真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