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中天”龍麝焚金鼎,花萼插銀瓶,小小金盆種五生,供養著鵲橋會丹青幀,把一個米來大蜘蛛兒抱定。攙奪盡六宮寵幸,更待怎生般智巧心靈。
當李、楊七夕夜觸景生情而共盟永結同心的誓言後,那李隆基賜給楊貴妃的一雙鈿盒、兩股金釵,也有了新的含義,“長如一雙鈿盒盛,休似兩股金釵另”,連那無聲的明月與銀河,也“說盡千秋萬古情”。
特別是那株梧桐樹,成為貫穿全劇劇情發展的道具,“當初妃子舞翠盤時,在此樹下,寡人與妃子盟誓時,亦對此樹。今日夢境相尋,又被他驚覺了”。當高力士提醒主子,“這諸樣草木,皆有雨聲,豈獨梧桐?”李隆基卻有他獨特的感受,說:“你那裏知道,我說與你聽者。”
“三煞”潤蒙蒙楊柳雨,淒淒院宇侵簾幕;細絲絲梅子雨,裝點江幹滿樓閣。杏花雨紅濕闌幹,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蓋翩翻,豆花雨綠葉蕭條。都不似你驚魂破夢,助恨添愁,徹夜連宵。
此時的梧桐樹,白樸已賦予它生命與感情,它已成為一個李、楊愛情發展變化的見證,千種雨聲都無法與這種有靈性的“驚魂破夢”的雨打梧桐葉的雨聲相比。白樸用雨打梧桐葉的實寫,烘托和引申了雨滴人心頭的虛寫。此時,在物象與人物心境的“比興”中,使劇情及戲劇人物進入了一個“天人合一”的最高藝術境界:是樹,還是人?是雨,還是淚?是愁,還是恨?是夢境,還是清醒?是演戲,還是現實……難怪曆代許多文人墨客對《梧》劇崇拜有加。王國維在《錄曲雜談》中寫道:“餘於元曲中,得三大傑作,馬致遠之《漢宮秋》,白仁甫之《梧桐雨》,鄭德輝之《倩女離魂》是也。馬之雄勁,白之悲壯,鄭之幽絕,可謂千古絕品。”清文學家朱彝尊在《天籟集·序》中說:“覽金元院本,最喜仁父(白樸)《秋夜梧桐雨》劇,以為出關、鄭之上。”另外,悲劇在美學中是“崇高”範疇的主要內容和標誌,難怪鄭振鐸於一九三二年,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說:“《梧桐雨》確是一本很完美的悲劇……像這樣純粹的悲劇,在元劇中是絕少見到的,連《竇娥冤》與《漢宮秋》那樣天生的悲劇,都也勉強以團圓為結束,更不必說其他的了。”《梧》劇實為元雜劇文采派開派式代表作品。
從總體上來看,《梧》劇在思想性上是缺乏光彩的,正如社會科學院版《中國文學史》中寫道:“作者把這個愛情悲劇的產生歸因於唐明皇的昏庸,把楊貴妃寫成與安祿山有曖昧關係,同時又要歌頌他們的愛情,同情他們的悲劇,這就形成了矛盾。這種矛盾本來就不容易,甚至不可能處理得協調,主題思想也就不能不顯得混亂。”
同時,《梧》劇在文學性與戲劇性產生衝突時,便重文學性而輕戲劇性,這是由於受元雜劇一角獨唱程式的限製,使戲劇矛盾衝突和舞台演出效果受到一定的削弱。所以,許多人認為《梧》劇文采飛揚,可讀性很強,但是它的舞台演出效果要差一些。
《牆頭馬上》是白樸的又一部個性很強的雜劇代表作品。《牆》劇取材於白居易新樂府詩《井底引銀瓶》,並根據詞中“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等詞句而演化成四折一本的雜劇《牆頭馬上》。它與關漢卿的《拜月亭》、王實甫的《西廂記》、鄭光祖的《倩女離魂》,合稱為元雜劇中的四大愛情劇,並被編入由王季思主編的《中國十大古典喜劇集》。
原詩寫一個癡情女子與男友私奔,在男方家住了五六年,後被男方家長發現而逐回,落了個“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的結果,最後勸誡“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可以看出,白居易在真實地反映唐代社會風俗的同時,表現出維護封建禮教的思想局限。白樸此劇把裴、李的幽會、私奔看成是自由擇配的合理現象,因而大大地深化了作品反封建禮教的主題思想。
關於裴少俊的故事,早在宋、金時期的官本和院本雜劇中就有此劇目。宋周密《武林舊事》中所載宋官本雜劇有《裴少俊伊州》,元陶宗儀《輟耕錄》中所載金院本雜劇也有《牆頭馬》與《鴛鴦簡》,隻是均已失傳,無法看出其與白樸《牆》劇的淵源變化關係。據山西省聞喜縣博物館負責人介紹,裴社裴家祠堂《曆代裴氏家譜》中也有裴行儉、裴少俊的名字。古代的文學作品中大多把一個傳說,以及有記載的故事,依附在一個特定的曆史時間和一個真實的曆史人物身上,加以傳奇式的演義,達到藝術的真實而引人入勝。白樸很善於借鑒前人作品精華,很巧妙地汲取民間傳奇故事的養料。他把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詩中“牆頭馬上遙相顧”作為由頭,巧妙自然地把裴行儉、裴少俊等曆史人物、民間傳說及有關的宋金雜劇等加以嫁接、演繹,一反白詩的主旨而脫胎換骨,從而也成就了白樸這部偉大不朽的諷刺喜劇作品。
《牆頭馬上》的劇情梗概是這樣的:
第一折寫在唐高宗儀鳳三年(678),工部尚書裴行儉命兒少俊代他去洛陽買奇花異卉的花栽子,以充實西禦園之花木。可是這個自詡為“惟親詩書,不通女色”的裴少俊,騎馬路過洛陽總管李世傑家的後花園時,遇其女兒李千金在牆頭觀牆外春三月上巳節眾王孫等踏青之景,於是,四目相視而一見鍾情,兩人便用簡帖傳情詩,並約定當晚於後花園幽會。
第二折寫李千金當天回房後,被相思之情攪得心緒難安,恨不得日頭快點下去,滿天星月快點出來。少俊如期赴約,雙方互定永不負心之盟,此時卻被嬤嬤撞見,並要拖少俊見官法辦。二人哀求不成,便賴嬤嬤“致命圖財”。嬤嬤後來也為二人真情所感動,便放二人連夜私奔,並提及“等這秀才得了官,那時依舊來認親”。
第三折寫七年後,又是清明上巳節,裴老夫人與少俊上墳祭祖,裴行儉因感風寒未去,便到後花園看少俊做下的功課,不巧撞見少俊與千金所生的兒子端端、女兒重陽,順路也就找到了在裴家後花園與少俊匿居七年的李千金。裴行儉以“八烈周公”的封建衛道士自居,怒斥李千金為“娼優酒肆之家”。李千金據理力辯,裴尚書立逼少俊休了千金,並用磨玉簪、井底銀瓶汲水的難題來刁難李千金,逼她離開裴家。於是,簪斷瓶墜,李千金看這個“天賜的姻緣”不能維係,便離子別女,由少俊送回了娘家。
第四折寫李千金被休,回洛陽娘家後,父母雙亡而獨居。裴少俊狀元及第後,任洛陽縣尹,便衣訪李千金,欲將行李搬來,重做夫妻,被李千金嚴詞拒絕。裴行儉引夫人及端端、重陽牽羊擔酒,及時趕到,並已得知李千金是李世傑的女兒。裴行儉老兩口便厚著臉皮,向兒媳李千金敬酒賠不是,要李千金認了公婆。李千金斷然不認,後因千金的一雙兒女以死相求,李千金才出於母愛,認了公婆並與少俊團圓。
《牆》劇是一出很有特色的諷刺性喜劇。《牆》劇的喜劇性衝突,首先建立在白樸精心地塑造了幾個不同思想性格的人物,並放在特定的情節背景之中,讓他們發生尖銳的對立情緒,從而也就導致主觀與客觀的、言語與行動上的尖銳的矛盾衝突,產生了特殊的喜劇效果。
《牆》劇中塑造的幾個人物中,最成功的當數李千金。白樸也有意地把此劇寫成“旦本”劇,讓她在大段的唱詞道白中展露自己那叛逆式的思想與性格,從而成功地塑造和突出了李千金這個敢於衝破封建禮教束縛的豪爽、真率、潑辣的叛逆式性格。
根據李世傑開場白交代,其女兒是個“年方一十八歲,尤善女工,深通文墨,誌量過人,容顏出世”的出身高貴門第的少女。李千金剛出場亮相,就用大段的唱詞,心地坦蕩地抒發了她久居深閨、與世隔絕的孤獨與寂寞的心境,並埋怨父母不理解女兒的心事,而“東君不管人憔悴”,“耽擱的女怨深閨”,這也為牆頭傳情、幽會私奔作了鋪墊和伏筆。當牆頭馬上四目傳情、互相愛慕之時,李千金愛得主動。李見裴後,不禁喝彩:“呀!一個好秀才也。”當丫環梅香提醒千金:“小姐休看他,倘有人看見……”千金卻唱道:“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愛別人可舍了自己。”並寫詩主動約裴少俊,“莫負後園今夜約,月移初上柳梢頭”,而共赴佳期。她愛得情真,堅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在幽會之前,她心慌意亂,一會兒怕少俊迷了路,讓梅香去接,當梅香說:“這裏線也似一條直路,怕他迷了道兒?”可她又叮嚀梅香:“教你輕分翠竹,款步蒼苔,休驚起庭鴉喧,鄰犬吠,怕院公來。”她“口兒裏念,心兒裏愛”,“睡魔纏繳得慌,別恨禁持得煞。離魂隨夢去,幾時得好事奔人來”,恨不得日頭快點下去,星月快點兒出來。在這裏,白樸把少女偷情特有的害羞又害怕心理,表現得非常順當自然。天黑了,李千金卻怨月:“卻休明如鏡照三千世界,冷如冰浸十二瑤台。”她又拜月:“你方便,我無礙。深拜你個嫦娥不妒色,你敢且半霎兒霧鎖雲埋。”求明月不要太明亮而影響我們的幽會。怨月而又拜月,寫盡少女殷切盼望私會而又擔心好事多磨的複雜感情。她愛得潑辣,當嬤嬤撞見二人幽會後,要拉少俊見官法辦,二人哀求不成,於是,少俊賴嬤嬤要了他買花栽子的銀子,李千金更以“解下這摟帶裙刀,為你逼的我緊也便自傷殘害”,“你待致命圖財”,並在[菩薩梁州]一曲中,直言不諱地為少俊和梅香開脫,自己則承攬了全部責任:
是這牆頭擲果裙釵,馬上搖鞭狂客。說與你個聰明的奶奶,送春情是這眼去眉來。
李千金毫無保留的表白,是何等直率豪放!何等情純意濃!難怪嬤嬤也被二人的真摯感情所感動,後來竟成了同謀者而放二人私奔。她愛得自信,為了愛情她甘願舍去一切。當李千金與裴少俊在裴家後花園匿居七年,並有了一雙兒女,雖無名分,又足不出戶,但她也“過了些不明白好天良夜”而心甘情願。當千金偶然被公公裴行儉發現,裴行儉便罵千金為“娼優酒肆之家”、“女嫁三夫”,但千金毫不屈服,“我則是裴少俊一個”,“這姻緣也是天賜的”。李千金不是封建禮教的馴服者,她既然敢於自擇配偶,敢於私奔,也就敢於麵對公公封建衛道士式的指責而據理力辯。當公公用“井底引銀瓶”與“石上磨玉簪”來刁難她時,她竟不管這是一場似“水底撈明月”一般無望,同意試一下,想與命運挑戰,以證明“這姻緣也是天賜的”。這確實是白樸神來之筆,把千金剛毅、自信的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裴尚書非要把千金趕出家門,千金卻據理還擊,人物矛盾激化到白熱化程度,這也形成了《牆》劇的戲劇高潮。簪斷、瓶墜,嚐試失敗是必然的,千金被休時氣憤地唱道:“指望生則同衾,死則同穴。”誰想到“與你幹駕了會香車,把這個沒氣性的文君送了也”。李千金雖真率、潑辣,但並非是民間市井女子,她對待自己的愛情選擇是認真的,是有原則的,不是隨隨隨便便地遷就屈從。當少俊高中狀元後,微服探望千金時,要求重歸於好,但李千金不肯放棄原則而任人擺布。在與少俊的對話中,她反唇相譏,妙語連珠,特別是把一個自詡為“八烈周公”的裴尚書,數落得體無完膚而大快人心。她說尚書這樣幹涉兒女婚事,是“吏部裏注定遷移,戶部裏革罷了俸祿。枉教他遙授著尚書,則好教管著那普天下姻緣簿”,“待要做眷屬,枉壞了少俊前程,辱沒了你裴家上祖”。解鈴還需係鈴人,少俊勸說無用,隻能靠裴行儉老兩口及一雙兒女。於是,他們及時趕到,牽羊擔酒,前來賠禮。公婆把盞敬酒,好話說盡,一改從前那“八烈周公”、“三移孟母”的蠻橫嘴臉,裴行儉厚著臉皮說:“你認了我罷。”李千金卻答:“你休了我,我斷然不認!”道貌岸然的裴尚書在剛烈的兒媳婦麵前,顯得多麼渺小無恥,又多麼滑稽可笑。規勸賠禮均無濟於事,老謀深算的裴行儉便使出了絕招,讓千金的一雙兒女大哭,並以死來相求。麵對這一雙啼哭的兒女,李千金那堅強的心腸終於被哭軟了,母愛壓倒一切不平之事,才勉強同意認了公婆。這也表明了李千金不是屈服於封建禮教,而是屈服於“母愛”。李千金雖勉強同意回裴家,卻仍不放過挖苦裴尚書的機會,使這個封建禮教衛道士那虛偽、醜惡、歹毒、可笑的醜態暴露無遺,產生了令人拍手稱快的喜劇效果。當千金認了公婆後,公公給千金敬酒賠禮,千金卻唱道:
“十二月”這是你自來的媳婦,今日參拜公姑。索甚擎壺執盞,又怕是定計鋪謀。猛見了玉簪銀瓶,不由我不想起當初。
千金那大段俏皮而又帶有辛辣諷刺的唱詞,極富喜劇色彩,使道貌岸然的裴行儉夫婦無地自容。當裴行儉辯解道:“你當初等我來問親,可不好;你可瞞著我私奔來宅內,你又不說是李世傑女兒。”言外之意,這純屬誤會,不能怨他。但是,李千金仍不改口,並用卓文君與司馬相如駕車私奔後,相如顯貴為例,再一次說明他們的私奔行為是正當合理的:
“耍孩兒”告爹爹奶奶聽分訴,不是我家醜事將今喻古,隻一個卓王孫氣量卷江湖,卓文君美貌無如,他一時竊聽求凰曲,異日同乘駟馬車。也是她前生福,怎將我牆頭馬上,偏輸卻沽酒當壚!
李千金得理不饒人,仍然向以裴行儉之流的封建禮教衛道士發問:為什麼當年卓文君“沽酒當壚”的私奔而被曆代傳為佳話,而我這“牆頭馬上”的情緣,偏偏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這又是為什麼?這振聾發聵式的反詰,也是李千金提出的一個十分嚴肅的社會倫理問題。事實上,李千金的前後遭遇,也對此問題作了很好的回答。在《牆》劇的全過程中,李千金一直光明磊落地維護她同裴少俊的愛情和她自己行動的合理性。這也使《牆》劇更具有社會現實意義。
曆代對李千金這個封建禮教叛逆者的形象褒貶不一。有的說,李千金豪爽、剛毅、潑辣的性格以及少女那特有的純情、害羞的本色表現得十分到位。有的卻說李千金不像個知書達理、官宦人家的少女,有市井氣,這也是造成《牆》劇在曆代許多評論家眼中,不及《梧》劇藝術水平高的直接因素。最有影響的批評意見應數清梁廷柟《藤花亭曲話》中的語言了:“言情之作,在含而不露,意到即止……元人每作傷春語,必極情極態而出。”他特別以《牆》劇為例,“白仁甫《牆頭馬上》雲:‘誰管我衾單枕獨數更長,則這半床錦褥,枉呼做鴛鴦被,流落的男遊別郡,耽擱的女怨深閨。’偶爾思春,出語那便如許淺露”,“休道是轉星眸上下窺,恨不得倚香腮左右偎。便錦被翻紅浪,羅裙作地席……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愛別人可舍了自己”。此時,四目相覷,女子公然作此種語,更屬無狀。含而不露是一種文學審美標準,可“實話實說”是人性本能的宣泄,也應是一種好的表現手法。說千金出語“淺露”也罷,“無狀”也罷,我們不能離開元代那個特殊的社會環境和李千金那封建禮教叛逆者特殊個性而作出非客觀的判斷和苛求,要用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客觀地看問題。雖然這些唱詞中也確實存在有待商榷的問題,但那“淺露”、“無狀”的指責,顯然是武斷地說了過頭話。我甚至懷疑,梁先生此時是不是和裴行儉一類的人物坐在一起而為他們代言。在那個封建的年代裏,不知有多少被緊鎖深閨的少女,失去起碼的婚嫁自由權利,任父母擺布,任男人指使玩弄。在那個令人窒息的深閨秀閣中,李千金偶然萌發對理想郎君和幸福婚姻的憧憬,並在偶然的機遇中,才子佳人,一見傾心,以身相許。在那個特定的環境中,她說了些深閨怨女的心裏話,辦了些本應自己做主的大實事,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也是人之本性的自然流露。就如王實甫《西廂記》中的崔鶯鶯、湯顯祖《牡丹亭》中的杜麗娘等等,都是郎才女貌、一見傾心,並敢於向封建禮教挑戰的純情少女。隻不過李千金的言行更真率、更潑辣些,真情的外露並不是市井野村少女特有的專利,扭捏作態、故作清高亦非千金小姐所獨有。惟其如此,白樸才刻畫出這個鮮活可信的、千古不衰的、為追求婚姻自由而不惜舍去一切的純情少女形象。即便在當今現實社會生活中,該劇也有它那無處不在的、積極的社會現實意義。鄧紹基主編的《元代文學史》中說:“李千金的思想性格卻閃爍著異樣的光彩,比起《西廂記》中崔鶯鶯這樣的人物來,李千金具有新的性格因素,她的感情方式和行為方式帶有民間市井女子的豪爽、直率和潑辣的特征。”
在精心刻畫李千金這個特殊形象的同時,對裴少俊、裴行儉夫婦、嬤嬤、梅香,乃至院公、端端、重陽等人物形象也有較成功的描寫。有的隻通過幾句道白,就為我們勾勒出一個個特殊的人物形象。
裴少俊在白樸筆下,是作為一個陪襯人物來刻畫的。他和李千金一樣,是一個天生的風流情種,可在關鍵問題上,才會更加顯現出兩人不同的處世做人的態度。可以這樣說,沒有裴少俊這個生性懦弱、不敢直麵人生、對父母惟命是從、有理不敢說、有偷情的心卻沒有承擔責任的膽的懦夫形象,就襯托不出李千金叛逆的個性。這是一種典型的、非常成功的對比描寫手法。在同一事件中,這兩個人的言行反差越大,人物個性塑造才越成功,從而達到突出人物性格、強化矛盾衝突、渲染環境氣氛、增強作品藝術感染力之目的。沒有比較,哪有鑒別!沒有醜的陪襯,哪有美的顯露!
裴少俊在父親裴行儉眼裏是一個“三歲能言,五歲識字,七歲草書如雲,十歲吟詩應口”的“才貌雙全”、“不親酒色”的乖孩子。因此,他才敢放心地派他到洛陽買花栽子而感到“萬無一失”。可是,一看見這個“含笑倚牆頭”的美麗少女李千金,這個“乖孩子”便不能自持了,便主動地給李千金寫情詩,表達自己愛慕之心,這是情理之中又是預料之外的事情,從而也使劇情妙趣橫生。在這個“咫尺劉郎腸已斷”的裴少俊的真情感動下,這才點燃了李千金的愛情之火,才使李千金主動提出今夜共赴佳期的打算。當二人幽會被嬤嬤撞見後,裴在李千金敢說敢做的精神感召下,才鼓起勇氣,和李千金一道故意賴嬤嬤拿了他買花栽子的銀子,才有今日私會之事,並詐唬:“咱就和你見官去來。”在這裏,少俊好像也有點陽剛之氣,盡管也有耍滑頭的成分。當夜與千金私奔歸家後,少俊懦弱的本性才有所顯現:他與千金後花園同居七年,並有一雙兒女,竟然不敢泄露半點風聲,更不用說在父母麵前大膽地正式表明與李千金的關係。有其人必有其事,這也使二人隱居七年而不露真情的戲劇情節更加可信。可氣的是,當二人隱居之事暴露後,少俊非但沒有在自己父母麵前主動承擔責任,反而主動地提出休李千金的打算:“少俊是卿相之子,怎好為一婦人,受官司淩辱?情願寫與休書便了,告父親寬恕。”他權衡利弊,留戀卿相門第,在李千金最需要得到他支持的時候,他卻視七年夫妻感情於不顧,不近人情地站到了父親一邊,辜負了李千金對愛情所作的重大犧牲,也在無形中成了封建禮教衛道士的幫凶,而犯下了不可寬恕的罪過。同時,李、裴對愛情的不同態度也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裴少俊懦弱、齷齪的思想境界,反而將李千金的形象襯托得更加純潔、高大。在裴少俊中狀元後,便服尋訪李千金,並要“依舊和你相好,重做夫妻”,當李千金對他們父子的所作所為進行痛斥之時,裴少俊極力辯解:“這是我父親之命,不幹我事。”並搬出《禮記·內則》的封建禮教條款,為當年的負心行為找一點歪理,並來說明自己對愛情是忠心不二的,隻是在當時不想違抗父親之命、禮教之規而已。在無父命約束時,他也可以偷偷地幹出一些“不告而娶”的事來,可是,隻要父母一反對,便惟命是從了。假如沒有李千金是官宦人家之女,並與裴家曾議過婚約這個背景,這個“天賜的姻緣”還能破鏡重圓嗎?總而言之,裴少俊是一個讓人恨也恨不起來,無可奈何的不完美的又有血有肉的封建知識分子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