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僚非常具有成就感地將汗血寶馬的眼罩摘了下來。
亮光刺得汗血寶馬的眼睛半天沒有睜開,等它適應過來後,它突然發現,麵前站著的,正是被自己不久前咬傷的那匹河曲馬。在它的眼中,這是一匹醜陋的馬、來曆不明的馬,甚至,還是一匹肮髒的馬。
它突然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它仰天長嘯一聲,頸鬃仿佛都要直立起來。
這淒厲、悲壯的嘶鳴引得附近的汗血馬紛紛嘶鳴,仿佛在遙相呼應著什麼。
眾人都驚呆了,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更不曉得將要發生什麼事,人人怔在當地,手足無措。
替汗血寶馬解下了眼罩的屬僚雙腿像篩糠一樣,隻有他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知道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他想逃。他從汗血寶馬的前麵繞到後麵,那裏有一個鬆動的木柵欄,他想踢斷木柵欄,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是非之地。
但是還沒等他靠近木柵欄,汗血寶馬飛起後腿,準確地踢在他的襠部,隻聽屬僚“啊”的一聲慘叫,便飛在半空中,結結實實地砸到地上,抽搐著,很快就不動了。
人群像炸了鍋似地四散奔逃。剛剛經過這裏的甘州長官恰好目睹了汗血寶馬踢人的一幕。他掏出長索,準備在汗血寶馬驚逃的時候製服它。
但是汗血寶馬沒有從廄舍中奔出來,它繞著河曲馬開始轉圈子。河曲馬的四條腿也開始篩糠,最後,它臥到地上,將自己的腹部緊貼大地。
汗血寶馬又是一聲長嘶。這聲音,既像一個兒童的笑聲,又像一個老人的哭聲。它從一匹馬的喉嚨裏發出來,讓人膽戰心驚,甚至魂飛魄散。
周圍的馬廄裏,呼應起無數聲汗血寶馬的嘶鳴。
一時山穀回應,萬物靜聽。沒有人知道,汗血寶馬想做什麼。
甘州長官看著已經在遠處死去的屬僚,覺得將有大事發生——他擔心汗血寶馬帶領自己的種屬,包括那匹赤炭火龍駒向西奔逃,從此不入河西走廊。
他剛準備下令封鎖草場,這時,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那匹汗血寶馬倒退至馬廄的西北角,突然疾速衝刺,像一道閃電,一頭撞向馬廄東南角的一塊巨石上,寶馬腦漿四濺,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四周又響起汗血寶馬聲擊長空的嘶鳴。
甘州長官和他的文武官員以及甘州城的黎民百姓從沒見過如此匪夷所思的場景,這是比壯士還要暴烈的行為啊!
整個甘州草原,因為一匹馬的自殺而顯得悲壯異常,並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心情沉重。
甘州長官厚葬了汗血寶馬,將它的遺軀安葬在祁連山腳下,已經碎裂的馬頭朝向西域方向。他率領文武官員向汗血寶馬鞠躬,心中懷著深深的歉疚。
正是有了這次教訓,甘州長官對任何一匹汗血寶馬都不敢怠慢。
甘州長官知道,汗血寶馬的來曆有某種傳奇色彩:相傳大宛國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馬,奔躍如飛,無法捕捉。大宛國人在春天的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野馬與母馬交配了,生下來就是汗血寶馬。這種馬肩上出汗時殷紅如血,脅如插翅,日行千裏。
他發現,汗血寶馬隻視大宛國及其周圍山川為故鄉,總是不把河西走廊當成自己的家。它們雖然也在這裏繁衍生息,隊伍日益壯大,但整個馬群失去了一種原生態的活力。
現在,他又發現,他寄予厚望、準備給漢朝大帝進貢的赤炭火龍駒也悶悶不樂起來。
赤炭火龍駒何止是悶悶不樂,它簡直對這個與它的血性毫不兼容的河西走廊產生了厭倦與絕望。
它是一名遺腹子,是吃著其他汗血寶馬的奶汁長大的,雖然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和母親,但它知道,河西走廊的甘州不是自己的家,高高的連綿的終年積雪的祁連山也不是自己生存的屏障,自己的家在西北向西的地方。具體而言,在科佩特山脈和卡拉庫姆沙漠間的阿哈爾綠洲;自己的種屬其實也不是周圍人俗謂的汗血寶馬,而是阿哈爾捷金馬。
赤炭火龍駒在水影裏端詳著自己的體征。自己的祖先,3000年來都擁有這樣的體征。它看著自己的體征,就如同看著祖先的體征:頭細頸高,四肢修長,皮薄毛細,步伐輕盈,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強。
它的全身上下是一片耀眼的棗紅,它的祖先和同齡人,毛色還包括淡金、銀白及黑色等。
它想去自己的故土馳騁。
但秦朝的長城很高,赤炭火龍駒縱是天馬,也躍不過去;漢朝的長城也正在秦朝長城的側麵另起爐灶繼續修築,赤炭火龍駒眼中的光焰一天一天黯淡下去,它生病了,茶飯不思。
甘州長官也漸漸茶飯不思起來。
眼看著甘州的人與西域的馬即將在祁連山下兩敗俱傷,在這關鍵的時刻,有一個人經過甘州,要去西域。
這個人,正是奉漢明帝之命率領班超等人出兵西擊北匈奴的奉車都尉竇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