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中,偶然的機遇(chance)頗為重要,凡大人物之所以能成大事業,固由於其天才,然亦由諸機遇湊合,使其天才得充分發展也。例如唐太宗,一大人物也。世之早夭者甚多,如唐太宗亦“不幸短命死矣”,則其天才即無發展之餘地。彼又親經許多戰爭,吾人所見昭陵前之石馬,皆刻有箭傷,使唐太宗亦偶中箭而死,則其天才亦即無發展之餘地。此不過舉其大者,此外可以阻其成大事業者甚多,而皆未阻之。此唐太宗之所以如茵上之花,而為有幸之人也。天才與常人,其間所差,並不甚大。世上有天才之人甚多,特其多數皆因無好的機遇湊合,故不幸而埋沒耳。在中國曆史中,一大人物出,則其鄉裏故舊,亦多聞人。如孔子生於山東,於是聖廟中“吃冷豬肉”者,遂多鄒魯子弟。如近時曾國藩起,湖南亦人才輩出,極一時之盛。如此之類甚多,舊時說者多謂係出天意。其實人才隨地皆有,一大人物出,又能造機會以使之發展其天才,故一時人物蔚起耳。此大人物何幸能得機遇湊合以成其為大人物!其他人物又何幸而恰逢此大人物所造之機會!總之,皆偶然而已矣。
大人物之能成為大人物,固由於其所遇之幸,即普通人之僅能生存,亦不可謂非由於其所遇之幸也。男女交合,極多精蟲,僅有一二幸而能與卵子結合而成胎。胎兒在母腹中,須各方麵情形皆不礙其生長,十月滿足,又經生產之困難危險,然後出世。自出世以來,即須適應各方麵之環境,偶有不幸,則所以傷其身與其心者,如疾病、刑罰、刀兵、毀謗等,皆不招而自至。即以疾病一項而論,吾人終日,皆在與毒菌戰爭之中,偶一失手,敗亡立見。其他諸端,亦複稱是。莊子曰:“遊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莊子·德充符》)吾人皆日在“四麵楚歌”之中,即僅能生存,亦即如未被足踏之螻蟻,如所謂“幸草”矣。
吾人解釋曆史時,固不能不承認經濟狀況及地理等物質環境之影響。然若謂一切曆史之轉移,皆為經濟狀況等所決定,其中人物,全無關重要,則亦不對。吾人平常開一會議,其主席之能盡職與否,對於會議之進行,即有甚大關係。至於在政治、社會或人之思想上,有大權威之人,其才智行為,豈可謂為對於曆史無大關係?如清光緒帝之變法,因受慈禧太後之製而作罷。使慈禧不幸而早日即死,或幸而早日即死,光緒之維新政策得行,則中國今日之局麵,當與現在所有者不同。說者或謂當時守舊之人甚多,即使無慈禧,他人亦必製光緒使不得維新,是亦固然。不過他人之製光緒,必不能如慈禧之製光緒;既不得如慈禧之製光緒,則中國現在之局麵,當亦與現在所有者不同。故中國現在之所以至於如此,亦許多偶然的機會湊合使然。偶然的機會,在曆史中亦頗占重要位置也。
說者又謂一事物之發生,必有一定的原因,故無所謂偶然。然吾人所謂偶然,與所謂因果律,並不衝突。假如一人正行之際,空中隕石,正落其頭上,遂將其打死。吾人固可謂此人之行於此乃由於某原因,空中隕石亦有原因,皆非由於偶然。此吾人所不必否認。吾人所謂偶然的機會者,乃此隕石之恰落於此人頭上也。此人之所以行於此地乃一因果係統,空中隕石又為一因果係統;此二因果係統乃必發生關係,此乃是偶然的也。
故吾人之求避免不如意事,或得到如意事,其成功或失敗之造成,皆常受偶然的機遇之影響,故為吾人所不可必。換言之,即成功失敗之造成,皆受機遇之影響,而機遇又非吾人力之所能製。如深知此,則吾人於不能達所求之目的之時,亦可“不怨天,不尤人”,而省許多煩惱。此儒家所以重“知命”也(參看第八章第九節)。孟子曰:“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