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來不得同歸去,故國逢春一寂寥——此兩句乃別時心中之感歎:我們當年一起來到這裏,現在卻不能一起回京,就是我回到京城正逢春暖花開,也和你離後的此刻一樣寂寞。
與友人的贈別之詩,貴在寫得感情真摯,語句動人。杜牧的這首詩就做到了這一點。他首先就眼前景寫出早春積雪半消,“芳草才能沒馬蹄”的意境;然後就雲與柳的繚繞纏綿自然地暗喻依依別情;接著又用兩個明喻形容友人遠去之際自己搖搖不定的心境;最後直吐胸臆,道出由於友人的離別即使返京逢春也一樣寂寞。作為千年後的讀者,我們從字裏行間感到了詩人的情深意重,這情與意皆滲透於他信手拈來的一景一物之中,因而我們讀到尾聯兩句時,方感到那是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一片推心置腹的真誠。
南陵道中
唐南陵縣(今安徽南陵縣)屬宣州。杜牧在大和四年(830)九月至大和七年(833)即二十八歲至三十一歲時,隨宣歙觀察使沈傳師在宣州(治所宣城,今安徽宣城)幕中;開成二年(837)至開成三年(838)即三十五至三十六歲時,又應宣歙觀察使崔鄲之辟至宣州任團練判官。這首詩即作於來往於宣州的途中,具體時間難以確定。
南陵水麵漫悠悠,風緊雲輕欲變秋。
正是客心孤處,誰家紅袖憑江樓。
南陵水麵漫悠悠,風緊雲輕欲變秋——此兩句直寫詩人在南陵道中騁目俯仰時之所見,勾勒出視野中的自然環境和季節行將變化的特定氛圍:詩人放眼望去,四周是一片漫漫江水;抬眼仰視,雲淡風緊,一派初來的秋意。這裏“欲變”二字用得很妙,把季節變換臨界點的感覺準確地現於字麵。
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憑江樓——這兩句是由上兩句之“所見”所引發的“所感”,後一句看似所見,亦係所感。“客心”,指詩人在宦途漂泊中的心情;“孤迥”,言其孤獨、寂寞。正是在這客心孤寂之際,忽然望見臨江的一處樓頭,正有一位穿著紅妝的少婦在憑欄而眺呢。詩人的所思所感正包含在這一畫麵之中,其所含的內容可由讀者根據自己的人生體驗與想像去領悟、解讀。
這首七絕的詩眼在最後一句。詩人從首兩句景物描寫中托出第三句——客心之孤迥。孤迥,就一定會想起故鄉,想起家園,想起妻兒;而詩人眼前突然出現的“紅袖憑江樓”的畫麵,正是詩人此刻心中的畫麵,他想像家中那位嬌美的人兒正在江樓憑欄望己……然而眼前的憑欄之“紅袖”畢竟不是心中之“紅袖”,詩人幻覺中瞬間的溫馨頃刻間就被現實的真實的失望所代替。有人解釋這後兩句詩時,認為杜牧秉性風流,在客旅途中隨時都會為“紅袖”所吸引。我以為這一見解即使成立,也是一種淺層次的“直觀印象”;它所包含的豐盈意蘊至少包括我上述的詮釋。
題元處士高亭
此詩題下有詩人原注“宣州”二字,可知作於宣州。但詩人平生兩次在宣州,第一次是在沈傳師幕中,第二次是在崔鄲幕中,故時間難於確定。元處士名字生平未詳。處士,古人稱有才德而隱居不仕者。此詩寫出在高亭上遊目騁懷的一種美的感受。
水接西江天外聲,小齋鬆影拂雲平。
何人教我吹長笛,與倚春風弄月明。
水接西江天外聲,小齋鬆影拂雲平——這兩句皆就眼前之景物,由近及遠地展開遼闊的境界。詩人佇立在高聳的亭前,極目遠眺,但覺亭前之水與“天外”之西江相接,好像還聽見隱隱的江水奔流之聲;而小齋周遭的蒼翠鬆影也仿佛與雲齊平。這是詩人縱眺時的一種感覺,突現出抒情主體在遠離塵世的環境中曠遠、超然、閑適的心境。
何人教我吹長笛,與倚春風弄月明——在上述那種超然的心境中,詩人突發奇想:誰來教我吹奏長笛,使我乘著春風上天去弄那輪明月嗬!據《文選·長笛賦》,長笛,七孔,長一尺四寸,為仙人所吹。杜牧這裏“何人”係指元處士,希望隨他“倚春風”而“弄月明”。
杜牧是一位現實主義詩人。前人稱其為“小杜”就是與老杜(杜甫)並論,顯示其關注現實人生的創作風格。但是現實主義詩人也常有其浪漫主義的一麵,老杜就有《飲中八仙歌》、《房兵曹胡馬》、《畫鷹》等豪邁縱逸之作。
杜牧這首詩也極現其在想像中企求超脫現實羈絆的浪漫主義特征,其“何人教我吹長笛,與倚春風弄月明”,與李白“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有異曲同工之妙。據《太平禦覽·外國圖》:“風山之首高三百裏;春風穴方三十裏,春風自此出也。”杜牧“倚春風”而“弄月明”係依此傳說而生發的想像之馳騁吧?
初春雨中,舟次和州橫江,裴使君見迎,李趙
二秀才同來,因書四韻兼寄江南許渾先輩
開成四年初春,杜牧自宣州赴長安就職,將他害眼病的弟弟送到潯陽(今江西九江),依靠堂兄江州刺史杜慥。此詩是杜牧溯長江而上赴潯陽,經過和州(今安徽和縣)時所作。橫江,橫江渡,在和州,正對江南的采石磯。裴使君,古時稱州郡長官為使君。此裴使君指的是當時和州姓裴的刺史。秀才、先輩:唐人極重進士科舉,“通稱謂之秀才,得第謂之前進士,互相推敬謂之先輩”(李肇《國史補》卷下)。許渾,字用晦,丹陽人,大和六年進士,官至睦州、郢州刺史。其《丁卯集》卷上有《酬杜補闕初春雨中泛舟次橫江喜裴郎中相迎見》詩,即和杜牧此詩。許渾此時大概正作當塗或太平縣令,所以詩中有“青小吏”、“鳥在籠”諸語。當塗、太平二縣均屬宣州,離和州不遠。
芳草渡頭微雨時,萬株楊柳拂波垂。
蒲根水暖雁初浴,梅徑香寒蜂未知。
辭客倚風吟暗淡,使君回馬濕旌旗。
江南仲蔚多情調,悵望春陰幾首詩。
芳草渡頭微雨時,萬株楊柳拂波垂——這兩句寫詩人溯江而上來到和州橫江渡口時的情景:渡頭芳草萋萋,微雨霏霏,萬株楊柳金線低垂,枝條輕拂著微波蕩漾的水麵。
蒲根水暖雁初浴,梅徑香寒蜂未知——上兩句已點明初春,此兩句進一步細描這種乍暖還寒的感覺:前句可與“春江水暖鴨先知”這一名句媲美,南雁初春北飛,雁初浴可見水剛暖,隻有蒲根可感;後句益發工麗典雅,梅開寒冬,此時梅徑尚香,表明餘寒未去,因而蜂蝶未知,音信邈遠。
辭客倚風吟暗淡,使君回馬濕旌旗——此兩句寫詩人與友人在上述情境中的活動,點明詩題中“裴使君見迎,李趙二秀才同來”之事。辭客,不僅指詩人自己,包括唱和詩友在內。倚風而吟,寫彼此相見即興唱和。暗淡,一指初春之景尚未姹紫嫣紅;一指心緒。後句寫裴刺史親自冒雨來迎,“濕旌旗”與首句“微雨時”相呼應。
江南仲蔚多情調,悵望春陰幾首詩——此兩句言寄許渾求友聲之意。仲蔚,漢張仲蔚善屬文,好詩賦,閉門養性,不治榮名。此處以之比許渾。“多情調”言許具有詩人豐富的才情,高超的格調,後句想像許渾此時也正悵望著這陰陰的初春尋章覓句,不知又寫了多少好詩。“悵望春陰”與第五句中“吟暗淡”相照應,情境與心境雙關。
一首好詩的主要標誌是有情境。所謂情境就是情與境的契合,即情中有景,景中有情,使讀者隨著作者或寫景、或寫事、或寫情的筆觸,進入其所描寫的境界,感受到詩人彼時彼地的心境,從而引起心靈的共振和共鳴。讀這首詩我們就有這樣的感受:我們仿佛和詩人一起來到初春微雨的渡口,楊柳拂波,雁初浴水,梅徑香寒,蜂蝶未知……在這乍暖還寒的情境中二三詩友,倚風唱和;使君回馬,旌旗半濕……他們在暗淡的心境中,遙想遠方的詩友,以詩作書,馳寄悵思……此情此境可謂全然領略也。
途中作
開成四年二月,杜牧將他害眼病的弟弟杜送到潯陽(今江西九江)後,溯長江、漢水,經南陽、武關、商山而至長安就任左補闕、史館修撰之職。這首詩即作於赴京途中。
綠樹南陽道,千峰勢遠隨。
碧溪風澹態,芳樹雨餘姿。
野渡雲初暖,征人袖半垂。
殘花不一醉,行樂是何時?
綠樹南陽道,千峰勢遠隨——唐南陽即今河南南陽。這開首兩句,即寫出南陽道上綠樹成陰夾路、春意盎然的景象;青山相伴左右、千峰遠遠一路相隨,則把詩人以山為友的愜意心情投射於山,使山也成為有情有義之物了。
碧溪風澹態,芳樹雨餘姿——前兩句是宏闊的總攝,這兩句是局部的細寫:身邊潺潺的溪水碧清見底,微風吹過,明淨的水麵波浪起伏;芳草花樹在細雨將收未收之際,更加美麗多姿。“風澹態”,“雨餘姿”,對仗工穩、含蓄,引人浮想聯翩。
野渡雲初暖,征人袖半垂——此兩句場景有所轉換:前四句似寫陸路所觀,這兩句係寫渡口所見,“雲初暖”是詩人視角中的觸覺感,這是來自想像的通感;後句中征人自然是行旅中的自己,“袖半垂”與“日初暖”對仗自然,“半垂”既寫出春暖而尚未熱,也顯現“征人”之行態。
殘花不一醉,行樂是何時——此尾聯含蘊較豐,從字麵看,可解為:值此春半花殘之時急應逞此一醉,否則行樂更待何時?從詩人自身看,詩人是年三十七歲,古人四十即歎老,此兩句可解為詩人歎息青春已近凋謝,應及時行樂,時不我待。
這首詩看來主要是寫途中所見之景,實際是表達了詩人的一種心情、一股情緒。他為南陽道上之“綠樹”而喜,為“千峰”之“遠隨”而親;他欣慰於“碧溪”之“風態”,流連於“芳樹”之“雨姿”;“野渡”之雲使他感覺溫暖,將殘之花引他乘興一醉……這一切都烘托出他在赴闕途中一種樂觀、開朗的心情,對於時當三十七歲盛年、而又外調回京的詩人來說是理當如此的。然而尾聯兩句卻微有感傷情緒,這可能來自對未來的撲朔迷離,因為宦海向來險惡,朝中更是波峰浪穀之巔淵……因此詩人情不自禁地發出行樂待何時的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