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聖神家四海,戍旗長卷夕陽中——聖神,指皇帝;家四海,即四海一家,天下統一。戍旗,邊防營地、城堡上飄揚的旗幟。這兩句意為:今日天下統一,願戍守邊疆的戰旗長在夕陽中飄卷。
吊古傷今是詠史詩的創作動機也是目的。杜牧過武關而念及千年前楚懷王愚蠢顢頇而致身死國滅為天下笑的悲劇,當因其所處現實狀況所觸發。親賢人,遠小人,則國運昌;遠賢人,親小人,則國運衰乃至亡。本詩頷聯二句乃全詩之“關鍵詞”,亦是詩人創作的宗旨——影射現實的核心所在。至於末聯二句看似一個光明的尾巴,實際上“戍旗長卷夕陽中”已無意間透出悲涼衰颯之氣,它與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不謀而合,成為唐王朝行將沉淪的讖語。
汴河懷古
汴河,即通濟渠,隋煬帝時開鑿的運河。此詩當為詩人路經汴河時,引發悼古傷今之感而作。
錦纜龍舟隋煬帝,平台複道漢梁王。
遊人閑起前朝念,折柳孤吟斷殺腸。
錦纜龍舟隋煬帝,平台複道漢梁王——這兩句每句都概括了一段史實。前句中“錦纜龍舟”指的是大業元年(605)三月,隋煬帝造龍舟、樓船數萬艘,用錦緞做船帆、船纜。同年八月遊幸江都(今江蘇揚州),舳艫相接,二百餘裏,至汴,“帝禦龍舟,蕭妃乘鳳舸,錦帆彩纜,窮極侈靡”(《隋遺錄》)。大業十二年(616)又遊幸江都,為宇文化及所殺,隋亡。後句中“平台”係指西漢梁孝王的行宮,在今河南商丘東北;“複道”是連接宮殿之間的架在空中的通道。梁孝王是竇太後的愛子,漢景帝之弟。他倚仗權勢大造宮室——東苑,方圓三百餘裏,有複道平台相連。
遊人閑起前朝念,折柳孤吟斷殺腸——這兩句係上述舊事引起的感懷。前句中“閑起”二字是故作閑筆之語,實際是非常沉重的感慨,否則為什麼會引出下句“折柳孤吟斷殺腸”呢?“折柳”二字語意雙關:一是汴河兩岸盛栽垂柳(見《開河記》),二是漢樂府有《折楊柳》歌,其辭甚哀。詩人徘徊於汴河兩岸,手折垂柳,獨自吟唱著《折楊柳》,不禁引起一腔斷腸愁緒——這豈止是為悼古而哀?“斷殺腸”,即“斷腸殺”,殺,“極”、“很”的意思。
此詩名為懷古,實為傷今。如果僅為懷古,詩人是不會為之“斷殺腸”的。杜牧在敬宗寶曆元年(825)二十三歲時所作的《阿房宮賦》就是針對唐敬宗之沉溺聲色、大治宮室的。他在《上知己文章啟》中說:“寶曆大起宮室、廣聲色,故作《阿房宮賦》。”這首《汴河懷古》無疑也是感於現實之“窮極侈靡”而借古諷今的。杜牧生活的時代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晚唐,在杜牧死後不到三十年便爆發了席卷全國的黃巢大起義,作為一位敏感的詩人、有遠見的政治家、欲扶大廈之將傾的孤臣介士,他一定預感到這一末日的臨近,要不他怎會“斷殺腸”呢?
題禪院
杜牧於文宗大和二年(828)進士及第,製策登科,不久即出為江西、宣歙、淮南諸使府幕僚,開成三年(838)內擢為左補闕、史館修撰。其間“十年為幕府吏,每促束於簿書宴遊間”。從本詩“十歲青春不負公”句看,很可能作於由外任回京任職之時。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
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觥(弈ōn弈),古時酒器,以兕角或銅製成。觥船即載有酒的船。據《晉書·畢卓傳》:卓放曠好酒,嚐謂人曰:“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便足了一生矣。”此二句暗用上述語意,意思是說,在過去十年的青春歲月中,常常扁舟載酒,泛遊中流,百憂悉忘,萬事皆空,看來我未辜負酒仙之恩。此處“觥”、“公”同音雙關,“公”即為“觥”,酒被詩人人格化了,成了友人恩人。
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上兩句寫昔日青春是落拓,這兩句寫今日鬢生華發時之瀟灑。禪榻,僧人之床。斜躺在禪榻旁,品嚐著香茶,煮茶的嫋嫋之煙輕漾於旋著落花花瓣的微風之中,此等閑情逸致亦令人愜意舒心。
這首絕句表麵是寫詩人今昔之落拓不羈、閑適瀟灑,實際是在現實生活的苦悶中尋找一種排遣和解脫,我們所看到的隻是浮在水麵上的冰山的三分之一,那下麵的三分之二我們可以憑借詩人當時“促束於簿書”的僚幕生涯想像得見,這字麵上的灑脫、悠閑背後,該隱藏著幾多酸澀苦衷……為何他在步向新的仕途前要在禪榻畔的茶煙嫋篆間流連不去呢?宦海浮沉、仕途險惡嗬!
雨中作
杜牧於會昌二年(842)春出為黃州刺史,時年四十歲。他在《祭周相公文》中說:“會昌之政,柄者為誰?忿忍陰汙,多逐良善。牧實幸,亦在遣中,黃岡大澤,葭葦之場。”可見杜牧之出守黃州,是受李德裕排擠之故,因而內心頗為不平。這首《雨中作》即作於他到黃州後的當年秋天,表麵雖然曠達,但實際是借“酒”、借“醉”,掩自己的不平之氣。
賤子本幽慵,多為俊賢侮。
得州荒僻中,更值連江雨。
一褐擁秋寒,小窗侵竹塢。
濁醪氣色嚴,皤腹瓶罌古。
酣酣天地寬,恍恍嵇劉伍。
但為適性情,豈是藏鱗羽?
一世一萬朝,朝朝醉中去。
賤子本幽慵,多為俊賢侮——賤子,自謙之稱。慵,懶。這兩句說:我本是一個愛幽靜、性懶散之人,卻每每受俊賢的欺侮。俊賢,為反語,帶諷刺性。
得州荒僻中,更值連江雨——得州,得到黃州。這兩句意為:有幸還能得到這荒僻的黃州刺史之職,更遇上這連江的冷雨(王昌齡有“寒雨連江夜入吳”之句)。
一褐擁秋寒,小窗侵竹塢——褐(hè),獸毛或粗麻製成的短衣,古時貧賤者的衣服。塢(wù),指四麵高而中央低的山地。這兩句是說:我用一件粗麻短衣披在身上抵擋著秋寒;小窗口伸進來四麵山坡上生長的竹枝、竹葉。
濁醪氣色嚴,皤腹瓶罌古——醪(láo),指汁滓混合的酒。嚴,通“釅”(yàn),液汁濃。皤腹,大肚子;罌,盛酒器,小口大腹。這兩句說:有濃濃的濁酒盛在口小腹大的古瓶裏。
酣酣天地寬,恍恍嵇劉伍——嵇劉,嵇康與劉伶,魏晉時竹林七賢中的人物,都好飲酒,劉伶曾作《酒德頌》。這兩句說:我暢飲這濃濃的濁酒,酣醉中覺得天地變得更寬了,恍惚嵇康和劉伶都來到了自己身邊,成了親密的友伴。
但為適性情,豈是藏鱗羽——此兩句緊接上兩句說:我沉醉於酒中隻是為順適自己的性情,並非藏鱗掩羽,暫作韜晦待機而動。
一世一萬朝,朝朝醉中去——朝,日,天。這最後兩句說:人生一世不過一萬多天,我願在醉中把每一天打發去。
文人與酒似乎從來就結有不解之緣,自魏晉以來文人與酒的關係更加密切,嵇康、阮籍、劉伶就是飲酒的代表人物,就連一世之雄的曹孟德也要“對酒當歌”。唐代文人飲酒益發成風,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就描繪出一幅具有典型意義的圖畫,其中“醉月頻中聖”的李白是其翹楚。文人並非酒徒,他們之所以嗜酒是一種苦悶的象征,是以酒澆胸中之塊壘,是一種無奈的宣泄和暫時的解脫。杜牧的飲酒詩並不多,此詩中對酒如此陶醉,對醉如此讚美,正表明他當時的苦悶之深,不得不借“酒”和“醉”加以發泄。人的心情是多麵、複雜的,人的情感是豐富、起伏的,從此詩中我們可以了解詩人杜牧人性的一麵。另外詩中說“一世一萬朝”,一生一世按六十歲計算也超過兩萬天,而杜牧隻活了五十歲(一說五十一歲),還不足兩萬天。這句詩是否是詩人不幸而言中的讖語呢?
自貽
這是一首寫給自己的詩。貽(yí),致送、贈送。“自貽”則是“贈給自己”。詩中寫出自己的秉性和遭際,發抒了命運不能由自己掌握的鬱悶。
杜陵蕭次君,遷少去官頻。
寂寞憐吾道,依稀似古人。
飾心無彩繪,到骨是風塵。
自嫌如匹素,刀尺不由身。
杜陵蕭次君,遷少去官頻——這兩句是以古人自比。蕭次君,名育,西漢東海蘭陵人(今山東嶧縣東),因其父蕭望之遷居杜陵(長安南),故曰“杜陵蕭次君”。其為人嚴猛剛直,做官常被免去,很少升遷。杜牧亦係杜陵人,正好以其自況。遷,指升遷;去官,乃免官。杜牧“三守僻左,七換星霜”,“十年為幕府吏,每促束於簿書宴遊間”,與蕭次君何其相似乃爾。
寂寞憐吾道,依稀似古人——這兩句直接寫自己,並以“依稀似古人”與上麵一二句相照應(“古人”即指蕭次君)。“寂寞憐吾道”,語出《漢書·揚雄傳》有“惟寂惟寞守德之宅”之句,意思是隻有寂寞才是我守德的家宅。杜牧就是甘願在寂寞中愛惜守護吾道吾德。憐,愛也。
飾心無彩繪,到骨是風塵——這兩句繼續以直抒方式寫自己。風塵,喻仕途不得意,生活充滿艱辛。兩句是說,我不會用彩繪裝飾我的心,所以人世的風塵不但吹滿身而且侵入到骨。
自嫌如匹素,刀尺不由身——這兩句又用比喻描寫自身:我這潔白之身就如一匹素綢或素布啊,把它剪裁成什麼樣子隻憑刀尺而不由我自己呀!自嫌,說自己不以“匹素”自負,乃謙詞。
外國的一位哲人說:性格就是命運。我國中世紀的詩人杜牧就深知這一命題,而且加以如此形象的表述:詩人借與自己類似遭遇的古人點出自己的剛直;又用“寂寞”的典故寫出自己的守道;再用“無彩飾心”說出自己的坦誠……就是由於這諸方麵因素構成的性格,才使他“遷少去官頻”、“到骨是風塵”、“刀尺不由身”。詩人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寫得這樣冷靜、平和,最後那個比喻用得那樣貼切、新穎,就足以證明他透徹地認清了人生的這一規律,從而達到了“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哲理境界。
獨酌
這首五絕寫一種生活情趣。是煩惱人生的一種調節,也是超脫世事的一種向往。
窗外正風雪,擁爐開酒缸。
何如釣船雨,篷底睡秋江。
窗外正風雪,擁爐開酒缸——這兩句是現實情景的描寫:窗外正風雪交加,圍爐取暖的詩人又打開了酒缸……外麵是寒冷,裏麵是溫暖;兩相對照,更顯出溫暖之難得、美好、可貴。
何如釣船雨,篷底睡秋江——這兩句是聯想情景的描寫。“何如”二字不是說風雪中擁爐飲酒不如這秋閑中船篷臥眠好,而是說兩者相比如何——意思是都有情趣,都好!
生活中的美與趣是要人發現、珍惜的,但這需要有文化底蘊和審美素養。風雪中圍爐飲酒、秋江上聽雨而眠都是美的、有趣的,但這隻是在詩人的眼裏,對於暴發戶和跳加官者都是不值一顧或無所謂的。
早雁
武宗會昌二年(842)八月,回鶻烏介可汗率兵突入大同川(今山西大同一帶)驅掠人口、牛馬,給百姓造成很大的災難。杜牧聞訊後,極為關心生民遭際,便以早雁為題,運用隱喻手法寫下此詩。
金河秋半虜弦開,雲外驚飛四散哀。
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
須知胡騎紛紛在,豈逐春風一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