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
金河秋半虜弦開,雲外驚飛四散哀——此詩通篇寫雁,實際是通篇寫異族侵擾中百姓的苦難,喻物與被喻物之間極為合榫貼切。這開頭兩句寫大雁之“雲外驚飛四散哀”鳴,乃是因“金河”之“虜弦開”,便開門見山地點明異族入侵乃百姓災難之由。金河,在今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南,大同川之北,與回鶻入侵地吻合;秋半,亦與入侵之時(八月)相符。而“雲外驚飛”句則極其形象地寫出雁陣被弦箭射擊時四散驚飛的景象,一個“哀”既寫出其驚飛時的哀鳴聲聲,同時突顯出百姓災難深重的悲哀。
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前句中“仙掌”指漢武帝之建章宮承露盤上有仙人掌,用以承接仙露。後句中“長門”乃西漢長安之長門宮,漢武帝陳皇後失寵後退居長門宮。這都是借漢之故實指唐之宮苑。這兩句是說,哀飛的大雁自北而來掠過京城長安皇宮禁苑:月明之中孤影而過,燈暗之時哀聲傳來,有影有聲,簡直使人看到了大雁夜飛的形影,聽到了它自高空傳來的哀音。這就叫詩的境界,即王國維所說的“有意境”。這裏還隱含著這樣的意思:邊境的侵擾也給皇帝帶來不安;或者是朝廷何以不能靖邊造成百姓的災難。我以為這兩種意思都包含在內。這就是文學作品形象大於思想的妙用所在。
須知胡騎紛紛在,豈逐春風一一回——這兩句仍是依著大雁南飛的思路繼續詠歎:大雁嗬,你秋來自北南飛,到春來就該自南北飛了吧?但金河之虜弦、紛紛之胡騎仍然存在,你怎能一隊一隊地回來?這裏充滿詩人對苦難百姓未來命運的關切,同時也寄喻著對朝廷的急切期盼:希望盡快將“胡騎”逐出“金河”,恢複邊境的安寧,使百姓能重返家園。
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這兩句承大雁南飛的思路,說它南來之後的情形:你暫時不能隨春風北飛,就姑且在這裏吧。你不要嫌這瀟湘之地空曠人少,這裏水中有的是菰米,岸上長的有莓苔,是可以供你棲息的嗬。這兩句在詩的內涵上來說是反襯:大雁自北飛來還暫時有棲身之所,有菰米莓苔;而陷於苦難中的北方老百姓呢?他們無家可歸、無衣無食,而今正不知怎樣呢!瀟湘,本指湖南境內的瀟水、湘水,此處泛指南方。
托物言情、借物詠事是我國古典詩歌的常用手法,其妙處是言在此而意在彼,使人在審美中產生聯想,獲得一種創造性解讀的快感。比如這首《早雁》,它表麵看來確實是句句詠雁,從始至終都是關於雁的情態、活動、習性的描寫。但是在這雁的形象的背後卻處處是在說淪陷地區的百姓,讀者在一句句解讀中尋找“象”與“意”的結合點,從而產生創造性的審美愉悅。此詩的高明之處,就在於其“象”與“意”完全貼合,融為一體。這與詩人的立意之妙和描寫之準是分不開的。
雪中書懷
會昌二年(842)八月,回鶻侵擾北邊,突入大同川,驅掠人口與牛馬,攻雲州(今山西大同),朝廷下詔發陳、許、汝、襄陽諸處兵屯太原(今山西太原)等地以禦回鶻。本詩中的“北虜壞亭障,聞屯千裏師”即指此事。而“孤城大澤畔”則是說出守黃州。因此知此詩作於會昌二年。此詩寫詩人對國防的憂念和渴望為國出力卻不能施展抱負的悵意。
臘雪一尺厚,雲凍寒頑癡。
孤城大澤畔,人疏煙火微。
憤悱欲誰語,憂慍不能持。
天子號仁聖,任賢如事師。
凡稱曰治具,小大無不施。
明庭開廣敞,才俊受羈維。
如日月升,若鸞鳳葳蕤。
人才自朽下,棄去亦其宜。
北虜壞亭障,聞屯千裏師。
牽連久不解,他盜恐旁窺。
臣實有良策,彼可徐鞭笞。
如蒙一召議,食肉寢其皮。
斯乃廟堂事,爾微非爾知。
向來等語,長作陷身機。
行當臘欲破,酒齊不可遲。
且想春候暖,甕間傾一卮。
臘雪一尺厚,雲凍寒頑癡——此兩句寫時令:臘月的雪厚達一尺,天空的陰雲好像已凝凍,大地持續寒冷。頑癡,以人態喻嚴寒之強勢。
孤城大澤畔,人疏煙火微——此兩句寫環境:黃州治所在黃岡縣,“在大江之側,雲夢澤南”(見《杜牧集》卷十五《黃州刺史謝正表》),故曰“孤城大澤畔”。“人疏煙火微”則在前句背景上更顯出詩人處境的冷落蕭條。
憤悱欲誰語,憂慍不能持——此兩句寫心情:悱,“口欲言而未能之貌”(朱熹語)。慍,含恨,怨恨。兩句大意為:憤忿之情想說而不能也不知和誰說;幽怨憋在心中簡直使我不能自持。
天子號仁聖,任賢如事師——此兩句及以下八句都是冠冕堂皇的客套之辭,是為掩飾牢騷的避禍之語。意為:天子仁愛聖明,對待賢德之人,像對師長一樣尊重。
凡稱曰治具,小大無不施——這兩句意為:凡是稱得上有治理能力的人,無論能力大小皇上無不予以任用。
明庭開廣敞,才俊受羈維——延攬人才的大庭總是廣闊地敞開著,才俊之士總在朝廷的掌握之中。羈維,網羅人才之意。
如日月升,若鸞鳳葳蕤——前句用《詩經·小雅·天保》句意:“如月之恒,如日之升。”(ɡēnɡ),弦也。意為皇帝像上弦之月,如初升之日。下句意為:人才像鸞鳳般盛多。葳蕤,本指草木茂盛,枝葉下垂貌,引申為繁盛眾多。此兩句句式為“三—二”結構,與一般“二—三”結構不同,概受韓愈之影響。
人才自朽下,棄去亦其宜——人才是朽木的自然應居下位,就是棄之而去也是理所當然的。這裏故意說自己是朽木,應當位居下行,實際含有極大牢騷,暗以反語泄憤。
北虜壞亭障,聞屯千裏師——亭障,古時邊防築亭,置戍卒守望,謂之亭障。此二句及以下六句是說會昌二年即今年八月回鶻侵擾北邊事。北虜是對入侵者回鶻的蔑稱。“聞屯”句是說我軍大批兵馬在千裏外屯集抵禦。
牽連久不解,他盜恐旁窺——前句意為戰事膠著,久未解圍;後句意為恐怕其他盜匪從旁窺察,乘虛而入。
臣實有良策,彼可徐鞭笞——這兩句意為:我有戰勝回鶻的良策,對其可用“徐徐鞭笞”之法。徐,緩也;鞭笞,打擊也。時杜牧曾以論兵大計上書於宰相李德裕,李“頗采其言”,回鶻自退。
如蒙一召議,食肉寢其皮——這兩句意為:如能得到朝廷召見,商議對策,一定可以將敵人征服。“食肉寢皮”言對敵之恨。
斯乃廟堂事,爾微非爾知——此兩句及以下兩句寫良策不得為用的感歎:這都是朝廷處理的國家大事,你(指自己)地位卑微,不在其位,這些事不是你能過問的。
向來等語,長作陷身機——(liè)等,不按次序也。此兩句緊接上兩句:如果你不按既定的次序等級越位過問軍國大事,那就給人以陷害你的機會。即授人以柄,被人陷害。“向來”、“長作”兩個關聯詞語涵蓋了這種情況的普遍性與必然性。
行當臘欲破,酒齊不可遲——這兩句意為:眼看臘月將盡,造酒萬不可遲。齊,通“劑”,古時造酒有所謂“五齊”,即分清濁五等。酒齊,可作造酒解。
且想春候暖,甕間傾一卮——卮(zhī),古代的一種酒器。這兩句說:且想春暖之日,在酒甕間傾一壺美酒暢飲,該多愜意啊!
據繆鉞《杜牧年譜》:“會昌二年,杜牧四十歲,春出為黃州刺史。”杜牧少負濟世經邦之誌,最喜論政談兵。然自二十六歲入仕,迄今十餘年,抱負未得施展,年屆不惑,出守遠郡。時值武宗初立,任李德裕為相,勵精圖治。適值回鶻南侵,北邊多警,朝廷方擬誅討,而杜牧素有論兵大計,正宜引參謀議,展其才華,卻遠守僻郡,此詩即將其時其地的情緒展露無遺:時令的嚴寒,環境的荒涼,心中的憂憤……至今讀來仍力透紙背。然而在此情此境中,占據詩人心懷的主要是“北虜壞亭障”的擔憂,他為戰事的“牽連久不解”而焦慮,自信“臣實有良策”,渴望“如蒙一召議”……這種不被個人遭際所壓倒,始終憂國憂民的襟懷實為難能可貴。當然詩篇最後幾句借酒澆愁之詞乃是不得已而發的自我排遣之語,隻是為澆胸中塊壘而已。
河湟
河湟,指黃河上遊地區和湟水流域,即現今的甘肅、青海地區,唐時稱為河西、隴右。肅宗時,吐蕃乘安史之亂占領其地。後來河湟一帶在宣宗年間複歸唐朝,杜牧曾做詩歌頌(見《今皇帝陛下詔征兵不日功集河湟諸郡次第降臣獲聖功輒獻歌詠》)。此詩約作於收複河湟前的會昌(武宗年號)年間,詩中表達了恢複失地重歸大唐的殷切期望。
元載相公曾借箸,憲宗皇帝亦留神。
旋見衣冠就東市,忽遺弓箭不西巡。
牧羊驅馬雖戎服,白發丹心盡漢臣。
唯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閑人。
元載相公曾借箸,憲宗皇帝亦留神——元載,唐代宗時宰相,曾作過西州(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吐魯番市)刺史,熟悉河西、隴右情況。他建議代宗收複河湟,未決。大曆十二年(777)因罪下獄,代宗下詔賜他自盡。相公,對宰相的尊稱。借箸(zhù),是張良故事。一次劉邦與張良邊吃飯邊商議事情。張良說:“請借前箸(筷子)以籌之。”後人用“借箸”代表策劃事情。這首句意為:代宗時元載宰相曾經籌劃收複河湟之事。次句意為:憲宗皇帝亦留神過這件事情。《新唐書》卷一四一《吐蕃傳》曰:“憲宗常覽天下圖,見河湟舊封,赫然思經略之。”
旋見衣冠就東市,忽遺弓箭不西巡——此兩句緊接上兩句說:不久元載就被處死,憲宗皇帝也忽然駕崩未能西巡失地。“衣冠就東市”,西漢晁錯為禦史大夫,穿著朝服被斬於東市。借指元載被處死。“忽遺弓箭”,古代神話傳說黃帝成仙而去隻留下弓箭,此處借指憲宗駕崩。
牧羊驅馬雖戎服,白發丹心盡漢臣——此兩句為唐詩名句,意為河湟一帶人民雖然牧羊驅馬穿著胡服,但他們心裏卻時時思念著祖國。戎服,指吐蕃之衣服;白發丹心,喻這裏的百姓從幼到老都以耿耿忠心向著漢唐。據《新唐書·吐蕃傳》:沙州人(即河湟之人)皆胡服臣虜,每歲時祀父祖,衣中國之服,號慟而藏之。沈亞之《沈下賢集》:“自瀚海以東……皆唐人子孫,生為戎服奴婢者……及霜露既降,以為歲時,必東望啼噓,其感故國之恩如此。”
唯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閑人——涼州,在今甘肅省,當時為吐蕃占領,其俗好音樂,開元時獻《涼州新曲》於朝。這兩句意為:如今隻有《涼州》這樣的歌舞樂曲在流行傳唱,供閑人娛樂。言下之意是:涼州失地和涼州百姓——河湟一帶的山川人民都被當局忘記了!
杜牧始終是一位關心蒼生社稷的詩人,雖然他有風流放蕩的一麵,有“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的“薄幸”之瑕,但就其總的思想趨向和其創作的基本旋律來看,憂國憂民之作還是占主要位置的。即如這首《河湟》,其關心國家邊境失地的收複和邊境人民的回歸實在是刻骨銘心的。“白發丹心盡漢臣”這一千古名句,尤其表現了他對國家人民的一片丹誠,這不僅是我國各族人民對偉大祖國的拳拳之心的寫照,也是詩人自己對時代曆史的剖白,千百年來已成為一代又一代誌士仁人信守的警句和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