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部分(3 / 3)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名——這二句的悵惘、自悔意識更為明顯。詩人把當年那種放浪生活看作一夢,而這夢並不令人緬懷不已而是與薄(即負心)的名聲連在一起。這裏並無絲毫的誇耀或沾沾自喜,而是一種深沉的悔恨和歎息。贏得,一作“占得”,即落得的意思。

縱觀杜牧的一生,其青年時代較為浪漫,中年以後憂國憂民意識逐步加強,因而在回顧往昔的生活時,就不是一種低回惜逝的懷舊,更不是曾經擁有的炫耀自得,而是帶有一種惆悵和哀愁心緒的自我解嘲。這首詩所表現的,就是這種“歎往昔”的心境和情緒。其實,當時杜牧之放浪形骸並不是一般的沉湎酒色,那實際上是其仕途坎坷,理想抱負不得實現的“苦悶的象征”,這也正是他十年之後能夠坦率地自悔自責的基因。

蘭溪

此詩亦作於杜牧任黃州刺史期間。蘭溪,在黃州治所黃岡城東南七十裏,此地多蘭花,為古楚國之地。杜牧由此想到披發佯狂、懷石自沉的偉大詩人屈原,在同情感慨其命運、遭遇的同時,也寄寓了自身懷才不遇、遠貶江郡之歎。

蘭溪春盡碧泱泱,映水蘭花雨發香。

楚國大夫憔悴日,應尋此路去瀟湘。

蘭溪春盡碧泱泱,映水蘭花雨發香——這二句由蘭溪之水寫到蘭溪之花。蘭溪之水在這春盡之時依然是碧清而又深廣;蘭溪之花——蘭花盛開在溪邊,映著水波,雨後發散著幽香。由水寫到花寫得多麼美,過渡得多麼自然,真是行雲流水,毫無鑿痕。泱(yān弈)泱:形容水深且廣。

楚國大夫憔悴日,應尋此路去瀟湘——承上麵的水與蘭花,詩人自然地又想到屈大夫——屈原。一則屈原在作品中多用蘭、芷等香草比喻忠貞君子,或以自喻,所以杜牧由蘭想到屈原。二則《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說:“屈原至於江濱,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所以杜牧由溪水而想到“行吟澤畔顏色憔悴”的“楚國大夫”屈原(屈原作過三閭大夫)。瀟湘,瀟水、湘水,均在湖南,屈原懷石自沉之汨羅江即在湖南境內。這兩句意為:被楚王貶謫的、形容憔悴的三閭大夫屈原,離開郢都(在今湖北境內,距蘭溪不遠)之後,大概就是尋經此路去汨羅江的吧?

本詩題下有杜牧原注:“在蘄州西。”蘄州,唐轄境相當於今湖北長江以北,巴河以東地區,戰國時楚之都城郢都即在其境內。此注已為詩中吟歎屈原埋下伏筆。詩人由水而蘭,由蘭而屈原,思緒是層層遞進、自然發展的。至於為什麼對屈原著力吟歎,一方麵是由於屈原的人格才華曆來為文人所敬重,對他悲劇的命運又無不同情;另一方麵是杜牧有借題發揮之意。杜牧也是一個有經邦治國之誌的才士,但由於受權貴排擠,“三守僻左,七換星霜”,內心一直是“拘攣莫伸,抑鬱誰訴”(見《樊川文集》卷十六《上吏部高尚書狀》)。因此他至蘭溪而詠歎屈原是必然的。此正是“惺惺惜惺惺”也。

江上偶見絕句

此詩寫春日江上景色,從詩中“楚鄉”二字揣測,可能作於詩人任黃州刺史時。會昌二年(840)春,杜牧出為黃州刺史,黃州又名齊安郡,治所黃岡縣,即今湖北黃岡,古為楚地。

楚鄉寒食桔花時,野渡臨風駐彩旗。

草色連雲人去住,水紋如燕差池。

楚鄉寒食桔花時,野渡臨風駐彩旗——寒食,清明節前一日為寒食節。《荊楚歲時記》雲:“冬至後一百五日,謂之寒食,禁火三日。”相傳晉文公為紀念介子推被火焚於綿山而定此節。此二句寫楚地寒食之日,桔花初放;江邊渡口,彩旗臨風飄拂。一個“駐”字,點出詩人此刻正在江上漂流,此乃以靜寫動之法也。

草色連雲人去住,水紋如燕差池——此兩句寫詩人在江上之所見:楚地平曠,當春天來臨,碧綠的春草便一望無垠地鋪到天邊。“草色連雲”,極為準確地描寫出這一景象,而在此背景上再點染一二或行或止的人物,就使畫麵更富有生動的人氣;下句中的“(hú),本指一種有縐紋的綢子;“差池”,形容燕飛時的樣子。此句係描寫江水波浪如,紫燕貼水翩飛的景致。

這是一首景物詩。好的景物詩,應寫出一種獨特的、使人如臨其境的意境,帶人走入一個富有動感的立體畫麵。讀這首詩,我們便仿佛聞到了桔花的芳香,看到了野渡口飄揚的彩旗,而連雲草色中的人行人止、如波紋上的紫燕翩飛,更使我們神往迷戀……由此,我們也能體味到千年前漂泊於江上的詩人的心境:恬靜、閑適,自然美與生活美都使他感到一種由衷的快慰,連雲的草色、差池的燕舞即是他心境的表征和外現;而被他帶入詩境的我們,心境也為其快慰所感染。

寄遠

這也是一首念遠懷人之詩,寫作時間亦難考。

前山極遠碧雲合,清夜一聲白雪微。

欲寄相思千裏月,溪邊殘照雨霏霏。

前山極遠碧雲合,清夜一聲白雪微——這二句看似寫景,實際是寫對遠方之人的思念:詩人在白晝癡癡地望著眼前的遠山和極目處的碧天;清寂的夜裏被一聲鳥啼或猿啼驚醒。睇視著白雪映窗的微光不再合眼——這就是寓情於景,借景傳情也。

欲寄相思千裏月,溪邊殘照雨霏霏——明月,在古代,永遠是引起詩人思念家園、妻孥、友人、情人和寄托這種刻骨銘心之思的傳統意象,李白對王昌齡,就有“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的詩句。這裏的上句之妙在於“相思”與“月”之間的“千裏”二字,它既與“相思”相連,又與“明月”有關,巧妙地寫出以千裏明月寄托千裏相思之意念。下句之妙在於以眼前景寫出“明月寄相思”之願之難圓:殘照已是黃昏,又值細雨霏霏,那明月還會出來嗎?明月寄相思本來就是一個虛幻的夢,而今連夢也休矣!

這首詩與上一首《有寄》相比,其時空變化的特點就更為明顯,這裏不僅有晝夜的變化,還有季節、陰晴的變化:第一句的情境像是秋之晝;第二句便變成了冬之夜;第四句又變成了春之夕。而“殘照”與“雨霏霏”又是不同時間的不同景象……這種時空的跨越和交錯,不但能夠表現不同情境中的抒情主體的思念之情,而且可以使接受主體想見詩人之思所由生發的不同環境氛圍,從而使短短的二十八字中孕含了更為豐富的意象和意蘊,這在杜牧的七絕抒情詩中是比較獨特的。

秋浦途中

杜牧於會昌四年(844)九月由黃州刺史遷池州刺史。唐池州治所為秋浦縣(今安徽貴池),這首《秋浦途中》當作於由黃州赴池州任所之時。詩中描寫了途中所見和由景物所生發的思鄉之情。

蕭蕭山路窮秋雨,淅淅溪風一岸蒲。

為問寒沙新到雁,來時還下杜陵無?

蕭蕭山路窮秋雨,淅淅溪風一岸蒲——這二句以寥寥十四字,描繪渲染出一幅水墨畫般的深秋山路上的蕭索圖畫:草木蕭條的山路上下著連綿的秋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溪風吹著滿岸的蒲草。有的注本中將“蕭蕭”解作“瀟瀟”的雨聲,把“淅淅”解作風聲,我以為是沒有根據的。“蕭蕭”就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之”蕭蕭淅淅“即是”淅淅瀝瀝“的雨聲,隻有如此解釋,”窮秋雨“的形象才能籠罩全篇。這裏要特別注意”窮一“二字,”窮“即盡,”一“即全。”盡“即天地完全被秋雨籠罩;”全則滿岸全是蒲草。如此方能渲染出深秋又雨的蕭索景象,此景象亦象征著詩人內心的蕭索,乃仕宦途中落寞心情的外射。

為問寒沙新到雁,來時還下杜陵無——這二句是詩眼,是全詩的閃光之處。詩人在秋雨連綿的旅途中,忽然看到江邊的沙灘上新落下來的大雁,便立即生發了一種意識:這由北方飛來的鴻雁可曾在家鄉杜陵停留過麼?杜陵,漢宣帝陵墓,在長安城南五十裏處,此處借指長安(杜牧自幼居長安城內)。詩人是因北來的大雁引起對家鄉的思念,但不直說,而是設問於大雁,這既寫得含蓄,又顯得風趣、俏皮,而且也符合人刹那間產生的內心的語言,堪稱妙筆、妙思。

杜牧在《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啟》(見《樊川文集》卷十六)中說:“某幼孤貧,安仁舊第置於開元末,某有屋三十間……”安仁是長安城中坊名,安仁坊在長安朱雀門街東第一街從北第三坊。後來,雖然幾經遷徙,但對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宅是沒齒難忘的。長安,永遠是詩人心靈的家園。有的注本中說,本詩後二句“寄托了詩人雖身在旅途,但對朝廷仍然關切的感情”,這沒有錯,因為“朝廷”在長安,思念長安自然包括思念朝廷——關心國事;但長安同時也包括家園,思念長安實際上是涵蓋了詩人的家國之思。無家而思國是單一的、理性的,隻有思家而又思國才是感情與理智交融為一體的、欲罷不能的人性之必然,心靈之指歸。否則是不會一見雁就想到“來時還下杜陵無”的!

清明

這首眾口傳誦、家喻戶曉的七絕當作於詩人任池州刺史的會昌四年(844)至會昌六年(846)間,因池州治所在今安徽貴池縣,而詩中提到的以釀酒聞名的杏花村即在貴池縣城西。本詩典型地寫出清明時節的自然景象和人們的特定心態,與千百年來讀者的體驗相共鳴,因而流傳不絕,婦孺皆知。清明,二十四節氣之一,一般在每年陽曆4月5日前後,有踏青、掃墓的習俗。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這二句語言雖然平實,但卻極典型地描畫出清明節的氛圍和人們的心情。清明節這一天,無論北方或南方,常會有霏霏細雨,“雨紛紛”三字把春雨的特征形象地描繪了出來。在紛紛細雨中,“路上行人”定然是感到非常淒清。加之這一天俗稱“鬼節”,人們都要到墳地去祭祀死去的親人,也許這路上的行人正是去墳地或從墳地回來的人吧,逝者的麵影還浮在他們腦際,心中尚悲痛不已,在這紛紛細雨中,他們怎能沒有魂就要斷了(“欲斷魂”)的感覺呢?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一天詩人杜牧倒不一定去上墳,因為他在這數千裏外的異地做客,想去給親人上墳,也是可望而不可即。但他的心境也一定是淒涼的,在這紛紛細雨中更會思家念親。他大概也是在這“行人”的隊伍中吧,他想去借酒澆愁,但新來乍到,不知酒家在何處。於是便問騎著牛兒迎麵而來的牧童。天真的牧童頑皮地不回答,隻用手一指附近那個開滿杏花的村莊:嗬,原來酒家就在那紛紛細雨籠罩下的杏花的掩映之中。

這首詩的語言通俗淺近,但意境鮮明深遠,讓人玩味無窮。這是為什麼?除了我們上麵說過的寫出了典型的情境和能引發人們的同感兩點外,另外一點就是以寥寥二十八個字畫出了一幅富於動感的、有情節的圖畫:“雨紛紛”是動的;“路上行人”是動的;“借問”、“牧童”、“遙指”不僅有動作,而且還有情態和聲音。這是一幅由細雨、道路、行人、牧童、杏花等意象繪成的有色彩有線條的圖畫,又是一個有問話、有回答、有情態、有動作的故事。它集描寫、敘事、抒情於一爐,何能不為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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