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部分(2 / 3)

其二

秋聲無不擾離心,夢澤蒹葭楚雨深。

自滴階前大梧葉,幹君何事動哀吟?

秋聲無不擾離心,夢澤蒹葭楚雨深——夢澤,即雲夢澤,在湖北境內,廣數百裏,齊安(黃州)在其境內。蒹葭(jiānjiā),蘆葦之別稱。這兩句說:秋雨秋風之聲無時無處不在擾亂我這個背井離鄉之人的心,特別是在這雲夢澤畔,綿綿秋雨灑在密密深深的蘆葦上之時。

自滴階前大梧葉,幹君何事動哀吟——這兩句是逆前兩句之意的反說。前兩句是直說:秋風秋雨擾己之離心,澤畔蒹葭之雨更動離情。這兩句反其意而說:秋雨它自管自滴在石階前的大梧桐葉上,這與你有何相幹,又何必發此哀吟?一正一反,從兩個角度吐盡秋風秋雨中的離愁別恨。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第一首詩便是“有我之境”的典型作品。前兩句尚不明顯,但黃昏、暮煙意象的選擇已透露出詩人的低沉黯然之情;而後麵的兩句“有我”之“色彩”則非常明顯,流露出詩人仕途坎坷的心境,但這也表現得非常含蓄、形象:詩人在靈感一閃中發現了準確的情緒對應物:綠荷回首背西風。這正是詩人才情之所在——具有一雙“能發現”的眼睛。

第二首詩與前一首寫法不同:前一首是詩人抒情主體隱在幕後,借寫景而表現秋心,雖然後二句主觀色彩明顯,但亦是借景抒情。這一首詩人便從幕後站了出來,直說“秋聲無不擾離心”而且最後還對自己說:“幹君何事動哀吟?”但是如果都是感情的直接表露,那也有失於詩的特質,這裏以第二三句兩組意象群,一現闊大的煙雨朦朧之境,一現微觀的具體生活之境,使詩人情感的表露得到了生發的實際情境,虛實互補,“意”“象”結合,從而成就了一首好詩。

題安州浮雲寺樓寄湖州張郎中

這是一首思念友人的詩。唐安州治所在安陸縣,即今湖北安陸。此詩可能作於詩人任黃州刺史期間(842—844)。

去夏疏雨餘,同倚朱欄語。

當時樓下水,今日到何處?

恨如春草多,事與孤鴻去。

楚岸柳何窮,別愁紛若絮。

去夏疏雨餘,同倚朱欄語——此二句係回憶去年夏天與友人在一起的情景,行文自然,明白如話:在疏疏的細雨將停未停之際,你我一起倚著朱欄談心,說個沒完沒了。

當時樓下水,今日到何處——這二句字麵上是說水:當時樓下水今日不知到何處去了。實際是說光陰已如流水似的一去不返,昔日那歡快的時光再難追蹤、重溫了。

恨如春草多,事與孤鴻去——古人往往將離恨與春草連在一起:“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友人遠去,離恨就如一望無垠的春草那樣連綿不斷;往事也如飛向天邊的孤鴻無影無蹤了。

楚岸柳何窮,別愁紛若絮——上二句已是就眼前之景“春草”、“孤鴻”,表達對友人的思念之情,這二句就更為鮮明:這楚地岸邊的柳樹是這樣多,那紛飛的柳絮就如我滿懷的別緒離愁。

樸素、自然是美的最高境界,所謂“歸真返璞”、“美在天然”是也。杜牧這首寄贈友人的五律,感情是樸實的,語言是自然的,正合五律高古的準繩。詩人從去夏的相逢,寫到今年的別離。以當時的“樓下水”寫出昔日歡聚時光的永逝和難再;又以眼前的“春草”、“孤鴻”、“柳絮”托出心中的別恨離愁。全詩像一股清泉淙淙地、自然而然地流瀉了出來,沒有絲毫修飾、雕琢的斧鑿痕跡,而對友人深摯的感情卻句句彈撥著讀者的心弦,這就是“最大的技巧是無技巧”的奧秘。

赤壁

此詩可能與《齊安郡晚秋》作於同時,即杜牧任黃州刺史之時,即會昌二年(842)至會昌四年(844),因黃州治所黃岡有赤壁,雖非曹操與孫劉爭雄的實地(實地在今湖北蒲圻縣境內),但詩人以之發思古之幽情,吟出這一千古傳誦的名篇。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這二句乃引發詩人追思赤壁之戰的由頭。詩人可能是在這裏看到了一件從江中打撈出來的曆史遺物——當年沉入江沙的鐵戟(戟,古兵器名。折戟,折斷了的兵器,這裏是泛指),經過打磨擦洗認出是三國時戰爭的遺物,因而便聯想起當時在這裏發生過的赤壁之戰。這個引起詩人詩情感興物是極其具體而且意味深長的,作者選擇這一典型意象加以詠歎是極具慧眼的。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赤壁之戰是人所共知的,讀者可以在腦海中展開充分的聯想,聰明的詩人便不作贅筆,他隻是將他對這一戰爭的評價——理性認識融入美的感性形象之中,而這一“融入”是通過逆向思維完成的:假如春風不給周瑜以方便,銅雀台裏是會將二喬鎖於其中的。銅雀台,在鄴城(今河北臨漳縣),曹操所建,樓頂立有丈五高的銅雀,故名。曹操的姬妾都住其中,供其享樂。二喬,東吳著名美女,大喬是孫策之妻,小喬是周瑜之妻。詩人從反麵設想如果曹勝孫劉敗的局麵,點出赤壁之戰的重大曆史意義,而將此義納入“銅雀春深鎖二喬”這樣一個美的意象群中,這就是天才詩人的妙思妙筆。

詩,總是以具體的形象抒發感情、表現思想。這首詩涉及到對一個具有轉折意義的重大曆史事件的評價,詩人形象地將它概括於“沉沙”、“鐵戟”與“銅雀”、“二喬”等特定意象之中,令人產生豐富的審美聯想和深長的曆史思考,因而成為不朽之名作。但宋·許《彥周詩話》卻說作者“社稷存亡、生靈塗炭都不問,隻恐捉了二喬,可見措大(對讀書人之貶稱)不識好惡”。這種迂腐之論,就是由於他不懂詩的特質,更不懂此詩巨大形象概括力的緣故。

漢江

此詩約作於杜牧任黃州刺史期間,即會昌二年(842)至會昌四年(844)。因黃州治所黃岡(今湖北黃岡縣)臨近漢江。本詩對漢江春景作了極為新穎的描繪,同時也抒發了人生易老的感慨。

溶溶漾漾白鷗飛,綠淨春深好染衣。

南去北來人自老,夕陽長送釣船歸。

溶溶漾漾白鷗飛,綠淨春深好染衣——這二句用兩組意象描寫了春天漢江的景色。第一個意象群是在“溶溶漾漾”的水麵上,“白鷗”在飛翔。“溶溶漾漾”四字寫出了日光與水光交相輝映同時波浪流動的情態。第二個意象群是對江水顏色的描寫:由於春深,江水益發碧綠、明淨,其綠的程度似乎可以染衣。白居易有“春來江水綠如藍”之句,此句似乎更有新意。

南去北來人自老,夕陽長送釣船歸——江水年年綠,人卻歲歲老,這二句是由上述景色引發的感慨。南去北來,既言人生之忙碌,又言人世之匆促。人們就這樣在南來北往中一年年地老了,正如夕陽一天天要送釣船歸去一般。這裏夕陽就成了永恒的時間和“老”的象征,而釣船的歸去則成了人生最終歸宿的寫照:人就像釣船一樣總是要在夕陽的相送中歸去的。

古往今來仁人誌士都有“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屈原《離騷》)之歎。杜牧這首詩的主旨亦在於此,不過其觸發點卻極具創新意識:詩人從自然景物的美麗、常新與永恒,喚起對忙碌人生短暫的自覺,這就更具一種悲劇意識和淒愴的感染力,從而引深讀者對人生意義的沉思。而且以景語結尾更有一種意味深長的藝術魅力。

題桃花夫人廟

桃花夫人(作者題下原注:“即息夫人。”)廟在今湖北黃陂縣東三十裏。息夫人是春秋時陳侯之女,姓媯,嫁給息國君主,故稱息媯。楚文王聽說她生得很美,便滅掉息國,將她搶回作了自己的夫人。息夫人在楚宮生了兩個兒子,但始終不開口說話(見《左傳·莊公十四年》)。這首詩約作於會昌二年至會昌四年(842—844)杜牧任黃州刺史期間,因黃州唐時轄境相當今湖北長江以北、京漢鐵路以東、巴水以西地,黃陂在其境內。詩中對息夫人的悲劇命運寄予同情和憐惜。

細腰宮裏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

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穀墮樓人。

細腰宮裏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此二句乃雙關之語,既是寫細腰宮露井旁之桃花,亦是寫桃花夫人即息夫人,因桃花自是脈脈無言,桃花夫人自入楚宮後亦是脈脈無言。不過桃花夫人早已去逝,而桃樹至今猶存,詩人當是觸目此樹而思及其人,故得此妙句。細腰宮,楚靈王好細腰,故“細腰宮”即指楚宮。脈脈,無言相視貌,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度幾春,度過多少個春秋。這裏我們應注意這個“新”字,千年之桃樹至今花瓣猶新,而桃花夫人早已音容邈然,此乃借物傷人之筆法。

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穀墮樓人——此二句是由桃花夫人而思及息亡之事。曆來人們認為:息國之亡是息媯貌美而招致楚王之兵伐,此乃一貫的“女人是禍水”的陳腐之論。杜牧在此提出質疑:息國到底是為什麼滅亡的呀?言下之意是另有其他複雜的原因,即對禍水論予以否定。後一句則以金穀墮樓人——綠珠之剛烈比喻桃花夫人,意為:她是和金穀園裏因被逼而墮樓自盡的綠珠一樣可敬可愛啊!據《列女傳》:“息夫人者,息君夫人也。楚滅息,虜其君使守門,妻其夫人而納之於宮。楚王出遊,夫人送出,見息君,謂之曰:‘人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遂自殺。”可見息夫人即桃花夫人乃綠珠之流亞也。

曆來封建統治者及其禦用文人總是將女子誣為禍水,如紂王之妲己,陳後主之張麗華,唐明皇之楊貴妃……對息媯亦是如此。杜牧此詩對此腐論提出針鋒相對的質問:“至竟息亡緣底事?”至竟,到底也。緣底事,因何事也。這一追問就是對禍水論的徹底否定,把原罪者(君王)的罪過還諸其本身,這種為女性鳴不平的聲音發自一千二百年前真可謂空穀足音。今天的選注者認為杜牧的這句詩“言外之意息國是為了息夫人而亡國的”,還說“在歌詠息夫人的詩中,提出綠珠來和她相比,對息夫人有所責難,是不夠公平的”,這完全是對文本的誤讀所致。實際上作者是將息夫人與綠珠一同禮讚的。

遣懷

杜牧三十一二歲時(大和七年至八年[833—834]),在揚州為牛僧孺淮南節度使掌書記。據《太平廣記·杜牧篇》:“牧少雋,性疏野放蕩,雖為檢刻而不能自禁。會丞相牛僧孺出任揚州,辟節度掌書記。牧供職之外,唯以宴遊為事。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羅耀列空中,九裏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沒其間,無虛夕。”可見當時杜牧生活之放浪。會昌二年(842)杜牧在任黃州刺史期間送弟杜至揚州依從兄杜悰(時為淮南節度使),前後正好十年,這首詩可能作於這次返揚州之時。詩中回憶當年的浪漫生活,流露出歲月蹉跎,功業未成的慨歎。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名。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這起首二句即是對當年生活的回憶。詩人曾於文中說:“十年為幕府吏,每促束於簿書宴遊間。”這種看似放浪的酒色行為乃是“促束”(即刻板、拘束、枯燥、忙碌)所致。從“落魄”、“腸斷”等字眼來看,這一回憶也帶有自責、懺悔意識在內。落魄,倒黴不得誌之意。楚腰,古時楚靈王好細腰,楚腰指女子的細腰;掌中輕,亦是用典:漢成帝的皇後趙飛燕身輕,能在掌上舞。此二句意為:當年落魄江南,時時以酒澆愁,常常遊冶於妓館青樓。這裏“腸斷”有雙關意:一指腰細(細得到了腸斷的程度),與“纖細”同義;二亦含別後每每思念令人腸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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