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素福用一隻手掌撫摸了一會兒木箱,然後打開蓋子,從放在裏麵的硬紙板盒子裏取出了煤油爐。嶄新的煤油爐像黃顏色的水一樣閃閃發亮。尤素福自豪地笑了。他大伯當年能帶這麼一個東西回去嗎?“那可不是開玩笑的,整個村子都會炸了鍋。鄉親們都會說:‘無藥可救’的尤素福帶了個玩意兒回來,可了不得呢。出的聲跟蛇一樣,放一盆水在上麵,一眨眼的工夫就燒開了!”

當年,自己跟那個“長胡子”杜爾穆什說自己要去屈庫魯瓦,那家夥還笑話過自己呢。這回見了他,自己得跟他說:“瞧見了沒?當初你不是笑話俺來著嗎?俺現在這不當上了泥瓦匠了嗎?”他肯定還是瞧不上自己的。瞧不上,就瞧不上好了。有本事,他也去學門手藝給俺瞧瞧。再說了,俺還學會認字了呢!

想到這兒,尤素福放下煤油爐,拿起字母本,隨便翻開一頁,像是為了跟杜爾穆什賭氣似的念了起來:

“爸—爸—給—我—買—蜜—糖!”

讀完,他對自己眨了眨眼:

“過兩個月,俺還要來屈庫魯瓦。下回,俺會帶著書和報紙回家。非把‘長胡子’杜爾穆什氣死不可!就得氣死他……”

一大群蚊子圍著他嗡嗡地叫著。突然,他感到鼻尖像被火燒了一樣疼了一下。他氣呼呼地撓了起來……

尤素福就這麼獨自一人一直坐到了太陽下山。他本來還想繼續坐下去,可蚊子攪得他不得安寧!

他重新拿起煤油爐。也許把爐子點著,蚊子就會散了。於是,他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酒精瓶。他先從大瓶子裏把煤油倒進爐子,然後往爐子的棉芯上倒了點兒酒精,劃著了火柴。一股可愛的藍色火苗從下往上欣喜地包圍住了棉芯。尤素福陶醉地看著。這時,有個人來到了他的身邊。來人先是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然後蹲下身:

“能借個火嗎?”

尤素福抬起頭。借著煤油爐的火光,兩人認出了彼此。

“啊喲,穆斯特克,咋會是你呀?”

“原來是尤素福呀。咱兄弟可真有緣分!”

“真是你啊,穆斯特克。俺還當是個陌生人呢。”

“俺也當你是陌生人呢。這個煤油爐是你買的?”

“感謝安拉,是俺買的,兄弟。”

“你這是要去哪兒?回鄉下嗎?”

“是呀。你呢?”

“俺也是要回鄉下,可你就當沒聽說啊。”

“為啥?”

“俺現在還是兩手空空,沒轍了。你咋樣兒啊?”

“俺?俺當上師傅了,還是泥瓦匠呢。”

“這俺知道。”

“那你知道俺能認字了嗎?”

“你能認字了?”

“瞧你問的……俺買了這些零七八碎的東西,買了個煤油爐,還給老婆孩子買了點兒衣裳……”

“你就不問問‘摔跤手’咋樣兒了?”

“你是說阿裏?”

“俺說的就是阿裏。可憐哪……”

尤素福不安了起來:

“他出啥事兒了?”

“死了!”

“啊!你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

“快說,穆斯特克,出啥事兒了?”

希達耶提的兒子掏出煙盒,兩人各自點了根煙。希達耶提的兒子這才心情沉重地說了起來:

“他的腿被脫粒機切斷了!”

“脫粒機?啥是脫粒機?”

“你不知道嗎?脫粒機就是打穀場上用的機器。成捆的麥子從上麵的喂料口往裏麵這麼一塞,一邊出來的是麥粒,另一邊出來的是麥秸。也不知咋的,阿裏的腿突然就掉進了喂料口,從大腿根那兒齊刷刷地沒了。可憐哪……”

“那他死了嗎?”

“他本來是可以不死的,可東家不肯用自己的汽車把他拉到城裏的醫院裏去。俺那裏有個師傅,就是脫粒機師傅。師傅說,東家是怕把汽車弄髒才不肯讓阿裏上車的。”

“血咋會弄髒汽車呢?”

“說是會弄髒。”

尤素福凝視著希達耶提的兒子的臉。他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上了,喘不過氣來:

“唉,阿裏呀,俺的兄弟欸……”

“這是他的命。這可憐的人,是命不好啊。脫粒機可大著呢,像座小山一樣,連石頭都能切碎,一看就讓人害怕。那玩意兒一工作起來,連地都會抖。師傅說,裏麵的刀每分鍾要轉1550轉。”

希達耶提的兒子說的這些,尤素福一句也沒聽見,他在不住地低聲哭泣。

路邊的銀行樓上一齊亮起了燈。廣播喇叭裏傳來的一首歡快的民歌在夜色中回蕩。可尤素福聽不見,希達耶提的兒子也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