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恢複了常態是在天亮時分。我才能瞅得見東西時就起來了,到花園裏去,想弄明白他窗下有沒有足跡。沒有。“他在家裏,”我想,“今天他一定完全好了。”我給全家預備早餐,這是我通常的慣例。我告訴哈裏頓和凱瑟琳不要等主人下來就先吃他們的早餐,由於他睡得遲。在外邊的樹蔭下吃飯,他們很情願,我就給他們安排了一張小桌子。
我再進來時,發現希刺克厲夫先生已在樓下了。他和約瑟夫正在談著關於田地裏的事情,他清楚明確地指示了所討論的事,但是他說話很急促,總是不停地掉過頭去,而且仍然有著同樣興奮的表情,甚至比原來更厲害些。當約瑟夫離開這間屋子時,他在平時常坐的地方坐了下來,我便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麵前。他把杯子拿近些,然後把胳膊靠在桌子上,向對麵牆上望著。據我猜想,是看一塊固定的部分,用那閃爍不安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而且帶著這麼強烈的興趣,以至於他有半分鍾都沒喘氣。
“好啦,”我叫,把麵包推到他手邊,“趁熱吃點、喝點吧。等了快一個鍾頭了。”他微笑著,並沒理會我。我不願看到這樣的笑,寧可看他的凶相。
“希刺克厲夫先生!主人!”我叫,“看在上帝的麵上,不要這麼瞪著眼,好像是你看見了鬼似的。”
“看在上帝麵上,不要這麼大聲叫。”他回答。“看看四周,告訴我,是不是隻有我們倆在這兒?”
“當然,”這是我的回答,“當然隻有我們倆。”
他用手一推,在麵前這些早餐什物之間清出一塊空地方,更自在地向前傾著身子凝視著。
現在,我看出來他不是在望著牆,由於當我細看他時,真像是他在凝視著兩碼之內的一個什麼東西。無論那是什麼東西,顯然它給予了他極端強烈的歡樂與痛苦,至少他臉上是悲痛的,而這樣的痛苦在那內心的狂喜中產生的;那幻想的東西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眼睛不倦地追尋著,甚至在跟我說話的時候,也從來不舍得移去。在我的提醒下,他才知道他很久沒吃食物了,可也沒用,即使他聽了我的勸告去摸摸什麼,即使他伸手去拿一塊麵包,他的手指在還沒有摸到的時候就握緊了,而且就擺在桌上,忘記了它的目的。
我坐著,像一個有耐心的典範,想把他那全神貫注的注意力從他那一心一意的冥想中牽引出來。到後來他變煩躁了,站起來,問我他一個人吃飯我為何不同意。又說下一次用不著我侍候,我可以把東西放下就走。說了這些話後,他就離開屋子,沿著花園小路慢慢地走著,出了大門不見了。
時間在焦慮不安中悄悄過去,又是一個晚上來到了。我很遲才去睡,可是當我睡下時,我又睡不著。他過了半夜才回來,卻沒有上床睡覺,而把自己關在樓下屋子裏。我留心傾聽著,翻來覆去,穿上衣服終於下樓了。躺在那兒是太煩神了,有一百種沒根據的憂慮困擾著我的頭腦。
我可以聽到希刺克厲夫先生的腳步不安定地在地板上踱著,他常常深深地歎出一口氣,像是呻吟似的,打破了寂靜。他也喃喃地吐著幾個字,我聽得出的隻有凱瑟琳的名字,加上幾聲親昵的或痛苦的呼喊。他說話時像是麵對著一個人,聲音低而真摯,是從他的心靈深處擠出來的。我沒有勇氣徑直走進屋裏,可是我又很想把他從他的夢幻中岔開,因此就去擺弄廚房裏的爐火,攪動它,開始鏟炭渣。這把他引出來了,他反應之快,超出了我的期望。他立刻開了門,說:
“耐莉,到這兒來——已經是早上了嗎?把你的蠟燭帶進來。”
“打四點了,”我回答。“你需要帶支蠟燭上樓去,你可以在這爐火上點著一支。”
“不,我不想上樓去,”他說。“進來,給我生起爐火,就收拾這間屋子吧。”
“等這堆煤燒紅後,我才可以去取煤。”我回答,搬了一把椅子和一個風箱。
這時,他來回走著,如同快要精神錯亂的樣子,他的接連不斷地重重的歎氣,一聲連著一聲,十分急促,好像沒有正常呼吸的餘地了。
“等天亮時我要請格林來,”他說,“在我還能想這些事情,能平靜地安排的時候,我想問他一些關於法律的事。我的遺囑還沒有寫,怎樣處理我的產業我也不能決定。我願我能把它從地麵上毀滅掉。”
“我可不願談這些,希刺克厲夫先生,”我插嘴說,“先把你的遺囑放一放,會發現你所做的很多不公道的事。我從來沒料到你的神經會錯亂,可是,在目前,它可錯亂得叫人奇怪,而且幾乎是完全由於你自己的錯。照你這三天所過的生活方式,連泰坦也會病倒的。將就先吃點東西,然後再休息一下。你隻要照照鏡子,就會明白我因此這樣說的原因了。你的兩頰陷下去了,你的眼睛充血,像一個人餓得要死,而且由於失眠眼睛都快要瞎啦。”
“我不能吃、不能睡,可不能怪我,”他回答。“我跟你擔保我不是有意要這樣。隻要我一旦能做到的話,我就要又吃又睡。可是你能叫一個在水裏掙紮的人在離岸隻有一臂之遠的時候休息一下嗎!我必須先到達,然後我才休息。好吧,不要管格林先生了,對於那些莫須有的事,讓我承認那是不可能的,我並沒有做過,我也沒有追悔的必要,我太快樂了!但我覺得那些遠遠不能讓我開心,我靈魂的喜悅殺死了我的軀體,但是並沒有滿足它本身。”
“快樂,主人?”我叫。“奇怪的快樂!如果你能聽我說而不生氣,我可以奉勸你幾句使你比較快樂些。”
“是什麼?”他問,“說吧。”
“你是知道的,希刺克厲夫先生,”我說,“從你13歲起,你就過著一種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大概在那整個的時期中你手裏簡直沒有拿過一本聖經。你一定忘記這聖書的內容了,而你現在也許沒工夫去查。可不可以去請個人——任何教會的牧師,那沒有什麼關係——來解釋解釋這聖書,告訴你,你在歧途上走多遠了;還有,若讓你這個人也去天堂簡直是個笑話,除非在你死前來個變化,這樣難道會有害嗎?”
“我並不生氣,反而很感激,耐莉,”他說,“由於你提醒了我,讓我確定符合我願望的埋葬方式。要在晚上運到禮拜堂的墓園。倘若你們還想送送我的話,你和哈裏頓可以陪我去,特別要記住:教堂司事要遵照我關於兩個棺木的指示!不需要牧師來;也不需要對我念叨些什麼——我告訴你我快要到達我的天堂了!別人的天堂在我是毫無價值的,我也不稀罕。”
“假如你堅持固執地絕食下去,就那樣死了,他們拒絕把你埋葬在禮拜堂範圍之內呢?”我說,在聽到他對神的冷漠,令人感到吃驚。“那你會怎麼樣呢?”
“他們不會這樣做的,”他回答,“萬一他們真這樣做,你們一定要秘密地把我搬去。假使你們也不去過問的話,我就會向你們證明——實際上死者並不是完全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