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聽到家裏別人在走動了,索性幹脆躲進他的房間去了,我也呼吸得自在些了。但是在下午,當約瑟夫和哈裏頓正在幹活時,他又來到廚房裏,帶著狂野的神情,叫我到大廳裏來坐著;他迫切希望有人陪他。我拒絕了,清清楚楚告訴了他,他那奇怪的談話和態度讓我害怕,我沒有那份膽量,也沒有那份心意來單獨跟他做伴。

“你認為我是個惡魔吧,”他說,帶著他淒慘的笑,“像是一個太可怕的東西,不合適在一個體麵的家裏過下去吧。”然後他轉身對凱瑟琳半譏笑地說著。凱瑟琳正好在那裏,他一進來,她就躲在我的背後了。“你肯過來嗎,小寶貝兒?我不會傷害你的。不!由於你我已經把自己變得比魔鬼還壞了。好吧,有一個人不怕陪我!天呀!她是那樣的無情。啊,該死的!這對於有血有肉的人是太難堪啦——連我都受不了啦!”

他又不要人來陪他。黃昏時候他到臥室裏去了。一整夜,直到早上我們聽見他呻吟自語。哈裏頓想進去,但我叫他去請肯尼茲先生。醫生應該進去看希刺克厲夫,是時候了。

等他來時,我請求進去,想試試開開門,我發現門鎖上了。希刺克厲夫叫我們滾,他說他好些了,願一個人待著。因此醫生又走了。

當晚下大雨,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在我清晨繞屋散步時,我看到主人的窗子開著擺來擺去,雨水直接濺了進去。我想,他在不在床上,這場大雨要把他淋透了;或者他不是起來了就是出去了。我不再胡亂猜測了,我要大膽地進去看看。

我用另一把鑰匙開了門,進去之後,我就跑去打開壁板,由於那臥室是空的。我很快地把壁板推開,偷偷一看,希刺克厲夫先生在那兒——仰臥著。他的眼睛那麼銳利又凶狠地望著我,我大吃一驚,跟著好像他又微笑了。

我不能認為他是死了,可他的臉和喉嚨都被雨水衝洗著,床單也在滴水,而他動也不動。窗子來回地撞,擦著他放在窗台上的一隻手,破皮的地方沒有血流出來。我用我的手指一摸,事實上我不應該再去亂猜疑——他死了而且僵了!

我扣上窗子,我把他前額上長長的黑發梳梳。我想合上他的眼睛,由於如果可能的話,我是想在別人來看他之前,消滅那種可怕的,像活人似的狂喜和凝視。眼睛合不上,它們像是嘲笑我的企圖;他那分開的嘴唇和尖利的白牙齒也在嘲笑!我又感到一陣膽怯,就大叫約瑟夫。約瑟夫拖拖拉拉地上來,叫了一聲,卻堅決拒絕管閑事。

“魔鬼把他的魂抓去啦,”他叫,“還可以把他的屍體拿去,我可不在乎!唉!他真是個頭上長瘡、腳底冒膿——壞透頂的一個人,對死還齜牙咧嘴地笑!”這老罪人也譏嘲地齜牙咧嘴地笑著。

我以為他還打算要圍繞著床大跳一陣呢,可是他忽然鎮定下來,跪下來,舉起他的手,感謝上天使合法的主人與古老的世家又恢複了他們的權利。

如此讓人膽寒的事情,盡管衝暈了我的頭腦,我仍不可避免地懷著一種壓抑的悲哀回憶起往日。但是可憐的哈裏頓,雖是最受委屈的人,但不容置疑的事實證明:他是唯一一個心裏感覺痛苦的人了。他整夜坐在屍體旁邊,真摯地苦苦悲泣。他握住他的手,吻那張人人都不敢注視的譏諷的、殘暴的臉。他以那種從一顆慷慨寬容的心裏很自然地流露出來的強烈悲痛來哀悼他,盡管那顆心像鋼一樣地頑強。

肯尼茲先生對於主人死於什麼病,不知該怎樣宣布才好。我把他四天沒吃東西的事實隱瞞起來了,唯恐會引出許多不該發生的事。可我也確信他不是故意絕食,絕食是他的奇怪的病的反映,不是原因。

我們依著他願望的那樣把他埋葬了,四鄰都認為是怪事。恩蕭和我、教堂司事,和另外六個人一起抬棺木,這些就是送殯的全數人員。那六個人在他們把棺木放到墳穴裏後就離去了。我們留在那兒看它掩埋好。哈裏頓淚流滿麵,親自掘著綠草泥鋪在那棕色的墳堆上。目前這個墳已像其他墳一樣地光滑青綠了——我希望這墳裏的人也安睡得同樣踏實。話又說回來,一旦由於這件事你問起鄉村裏的人們的時候,他們就會手按著聖經起誓說他還在走來走去。有些人說見過他在教堂附近,在曠野裏,甚至在這所房子裏。我敢肯定你會說這些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我坦白地承認,我也曾這麼說過。可是廚房火邊的那個老頭子肯定說,自從他死後每逢下雨的夜晚,他就看見他們兩個(希刺克曆夫和凱瑟琳)從他的臥室窗口向外望——大約一個月之前我也遇見一件怪事。有天晚上我正到山莊去——一個烏黑的晚上,快要有雷雨了——就在山莊轉彎的地方,我遇見一個小男孩子,他前麵有一隻羊和兩隻羊羔。他哭得很厲害,我以為是羊羔撒野,不聽他話。“怎麼回事,我的小人兒?”我問。

“希刺克厲夫和一個女人在那邊,在山岩底下,”他哭著,“我不敢走過。”

我什麼也沒看見,然而他與他的羊都不想向前走,因此我就叫他從下麵那條路繞過去。他也許是在他獨自經過曠野時,想起他所聽過的他父母和同伴們老是說起那些無稽之談就幻想出鬼怪來。但現在我也不願在天黑時出去了,我也不願一個人留在這陰慘慘的房子裏。等他們離開這兒搬到山莊去時我就高興了。

“那麼,他們是要到山莊去啦?”我說。

“是的,”丁太太回答,“他們一旦結婚馬上就會去,時間大概在新年那一天。”

“那麼,誰住在這裏呢?”

“哪,約瑟夫照料這房子,也許,再找個小夥子跟他做伴。他們將要住在廚房裏,把剩下的屋子都鎖好。”

“鬼可以利用它住下來吧?”我說。

“不,洛克烏得先生,”耐莉說,搖搖她的頭。“我盡管承認死是解去許多煩惱的事,可沒有權利來輕賤死者。”

這時花園的門開了,出遊的人回來了。

“他們什麼也不怕,”我咕嚕著,臨著窗子看到他們向這邊過來了。“兩人在一起,他們可以勇敢地應付撒旦和它所有的軍隊的。”

他們踏上門階,停下來對著月亮看最後一眼——或者,更確切地說,借著月光彼此對看著——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躲開他們。我把一點紀念物按到丁太太手裏,不顧她抗議我的莽撞,我就在他們開房門時,從夥房間逃掉了。要不是由於我幸虧在約瑟夫腳前丟下了一枚金幣,使他認出我是個體麵人,他一定會認為他的同伴真的和我在搞風流韻事哩。

由於我繞路到教堂去而延長了回家的路程。當我走到教堂的牆腳下,我看出,隻不過七個月的工夫,它就已經顯得越發朽壞了。不止一個窗子沒有玻璃,露出些黑洞洞,屋頂右邊的瓦片有好幾塊地方凸出來,等到秋天的風雨一來,就要漸漸地掉光了。

我在曠野的斜坡上找那三塊墓碑,時間不長便看到了——中間的一個是灰色的,一半埋在草裏;埃德加·林悖的墓碑腳下才被草皮青苔複蓋;希刺克厲夫的卻還是光禿禿的。

天又高又藍,顯出一派柔和。我站著,在這三塊墓碑前流連!望著飛蛾在石南叢和蘭鈴花中撲飛,聽著柔風在草間吹動,我想不通有誰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靜的土地下麵的長眠者竟會有並不平靜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