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省曾曰:“詩歌之道,天動神解,本於情流,弗由人造。古人構唱,真寫厥衷,如春蕙秋華,生色堪把,意態各?,無事雕模。末世風頹,矜蟲鬥鶴,遞相述師,如圖繒剪錦,飾畫雖嚴,割強先露。”
謝榛曰:“近體誦之行雲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綺,講之獨繭抽絲。詩有造物,一句不工則一篇不純,是造物不完也。”又曰:“七言絕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盛唐突然而起,以韻為主,意到辭工,不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端,混成無跡。宋人專重轉合,刻意精煉,或難於起句,借用旁韻,牽強成章。”又曰:“作詩繁簡,各有其宜,譬諸眾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
皇甫?曰:“或謂詩不應苦思,苦思則喪其天真,殆不然。方其收視反聽,研精殫思,寸心幾嘔,修髯盡枯,深湛守默,鬼神將通之。”又曰:“語欲妥貼,故字必推敲。一字之瑕,足以為砧;片語之類,並棄其餘。”
何良俊雲:“六義者,既無意象可尋,複非言筌可得。索之於近,則寄在冥漠;求之於遠,則不下帶衽。”
語文,則顏之推曰:“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易》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書春天箴銘,生於《春秋》者也。”
韓愈曰:“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然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又曰:“和平之聲淡薄,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
柳宗元曰:“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情,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參之?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其支,參之《老莊》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
蘇軾曰:“吾文如萬斛之珠,取之不竭,惟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得不止耳。”
陳師道曰:“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穀,風搏物激,然後盡天下之變。子雲惟好奇,故不能奇也。”
李塗雲:“莊子善用虛,以其虛虛天下之實。太史公善用實,以其實實天下之虛。”又曰:“《莊子》者,《易》之變。《離騷》者,《詩》之變。《史記》者,《春秋》之變。”
李攀龍曰:“不朽者文,不晦者心。”
總論,則魏文帝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
張茂先曰:“讀之者盡而有餘,久而更新。”
陸士衡曰:“其始也,收視反聽,耽思旁迅,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其致也,精??而彌宣,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嗽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進。”又曰:“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又曰:“石韞玉而山暉,水懷珠而川媚。”
殷?曰:“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有野體、鄙體、俗體,能審鑒諸體,委詳所來,方可定其優劣。”
柳晚曰:“善為文者,發而為聲,鼓而為氣。直與氣雄,精則氣生,使五采並用,而氣行於其中。”
薑夔雲:“雕刻傷氣,敷演傷骨。若鄙而不精,不雕刻之過也;拙而無委曲,不敷演之過也。”又雲:“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
何景明曰:“文靡於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於韓。詩溺於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於謝。”
已上諸家語,雖深淺不同,或誌在揚?,或寄切誨誘,擷而觀之,其於藝文思過半矣。
四言詩須本《風雅》,間及韋、曹,然勿相雜也。世有白首鉛槧,以訓故求之,不解作詩壇赤幟。亦有專習潘陸,忘其鼻祖。要之,皆日用不知者。
擬古樂府,如《郊祀房中》,須極古雅,發以峭峻。《鐃歌》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須斟酌淺深質文之間。漢魏之辭,務尋古色。《相和瑟曲》諸小調,係北朝者,勿使勝質;齊梁以後,勿使勝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纖。拙不露態,巧不露痕。寧近無遠,寧樸無虛。有分格,有來委,有實境,一涉議論,便是鬼道。
古樂府,王僧虔雲:“古曰章,今曰解,解有多少。當時先詩而後聲,詩敘事,聲成文,必使誌盡於詩,音盡於曲。是以作詩有豐約,製解有多少。又諸調曲皆有辭有聲,而大曲又有豔、有趨、有亂。辭者,其歌詩也。聲者,若‘羊’、‘吾’、‘韋’、‘伊’、‘那’、‘何’之類也。豔在曲之前,趨與亂在曲這後,亦猶《吳聲西曲》,前有和,後有送也。”其語樂府體甚詳,聊誌之。
世人《選》體,往往談西京建安,便薄陶謝,此似曉不曉者。毋論彼時諸公,即齊梁纖調,李杜變風,亦自可采,貞元而後,方足覆瓿。大抵詩以專詣為境,以饒美為材,師匠宜高,捃拾宜博。
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專習凝領之久,神與境會,忽然而來,渾然而就,無岐級可尋,無色聲可指。三謝固自琢磨而得,然琢磨之極,妙亦自然。
七言歌行,靡非樂府,然至唐始?。其發也,如千鈞之弩,一舉透革。縱之則文漪落霞,舒卷絢爛。一入促節,則淒風急雨,窈冥變幻。轉折頓挫,如天驥下阪,明珠走盤。收之則如橐聲一擊,萬騎忽斂,寂然無聲。
歌行有三難,起調一也,轉節二也,收結三也。惟收為尤難。如作平調,舒徐綿麗者,結須為雅詞,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歎意。奔騰洶湧,驅突而來者,須一截便住,勿留有餘。中作奇語,峻奪人魄者,須令上下脈相顧,一起一伏,一頓一挫,有力無跡,方成篇法。此是秘密大藏印可之妙。
五言律差易得雄渾,加之二字,便覺費力。雖曼聲可聽,而古色漸稀。七字為句,字皆調美。八句為篇,句皆穩?。雖複盛唐,代不數人,人不數者。古惟子美,今或於鱗,驟似駭耳,久當論定。
七言律不難中二聯,難在發端及結句耳。發端,盛唐人無不佳者。結頗有之,然亦無轉入他調及收頓不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大抵一開則一闔,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難,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虛有實,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難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淩雲台材木,銖兩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有不見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見字法者。此是法極無跡,人能之至,境與天會,未易求也。有俱屬象而妙者,有俱屬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調而妙者,有直下不對偶而妙者,皆興與境詣,神合氣守使之然。五言可耳,七言恐未易能也。勿和韻,勿拈險韻,勿傍用韻。起句亦然,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強造語,勿用大曆以後事。此詩家魔障,憤之慎之。
絕句固自難,五言尤甚離首即尾,離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緩。吾嚐讀《維摩經》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河沙諸天寶座,丈室不增,諸天不減,又一刹那定作六十小劫。須如是乃得。
和韻聯句,皆易為詩害而無大益,偶一為之可也。然和韻在於押字渾成,聯句在於才力均敵,聲華情實中不露本等麵目,乃為貴耳。
《騷》賦雖有韻之言,其於詩文,自是竹之與草木,魚之與鳥獸,別為一類,不可偏屬。《騷》辭所以總雜理複,興寄不一者,大抵忠臣怨夫惻?深至,不暇致詮,亦故亂其敘,使同聲者自尋,修隙者難摘耳。今若明白條易,便乖厥體。
作賦之法,已盡長卿數語。大抵須包蓄千古之材,牢籠宇宙之態。其變幻之極,如滄溟開晦,絢爛之至,如霞錦照灼,然後徐而約這,使指有所在。若汗漫縱橫,無首無尾,了不知結束之妙。又或瑰偉宏富,而神氣不流動,如大海乍涸,萬寶雜廁,皆是瑕璧,有損連城。然此易耳。惟寒儉率易,十室之邑,借理自文,乃為害也。賦家不患無意,患在無蓄;不患無蓄,患在無以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