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已經熬不住,先去睡了。奶奶還一直在火坑旁守著,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老花貓被她摟在懷裏。我倦了,把頭擱在母親的膝蓋上聽父親講故事,斜眼看著小火苗在妹妹的瞳孔裏一閃一閃,一會兒想著那邊走邊流淚的員外家的三小姐,一會兒又想著那挖出小金馬的叫花子。那會兒,我好像真的看見了有金雞金馬在南江村的地底下,正從南湖汊的方向一路奔跑過來,隻覺得今夕何夕,人世間這樣溫暖又繁華。
姐姐起身取下鋁炊壺,掛上鐵耳鍋,燉上團年飯時吃剩下的臘肉、蘿卜同蓮藕,給我們燉宵夜吃。
過年時的那些說唱藝人
次日天還未亮,我們就起床揉著惺忪的睡眼,站在火坑旁椅子上換新衣,隨父親母親打開大門燃爆竹出行,祭拜天地。
天空冷曠清寒,隻有一顆亮亮的啟明星掛在遙遠的東方。但我仿佛能感受到春天的祥瑞正伴隨著黎明從遙遠的東方遠遠而來,因此祭拜格外虔誠。
父親又領我們牽牛棚裏老牛出來,也燃一掛小小的鞭炮給它拜年。一年來,老水牛與我們一起勞動,共度艱辛,又同我們一樣熬過了一個寒冷的冬天,理應同我們一起分享春天到來的喜悅和接受我們的祝福。小牛犢早已同我們熟悉,不怕我們了,可是突然響起來的爆竹聲還是嚇得它又趕緊躲到老牛身後。等爆竹聲歇,我們給老牛抱拳作揖時,小牛犢又好奇地跑上前來,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望我們,引得父親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頭。
過年最難忘的,深入人的骨髓的,其實是一種氣味。那是堂屋火坑裏木柴燃燒的氣味,是廚房裏飄出的肉香味,是院子裏爆竹燃放後的火藥味,是親朋好友聚堆的酒肉味,是舞獅子舞竹馬,打三盤鼓打漁鼓的熱鬧氣味。它們混合在一起,形成煙火人間最世俗最溫暖的況味,無論你離家多遠,離鄉多少年,隻要一想起來,就會感到窩心的溫暖。
我們姊妹在院子裏紅紅的紙屑中,細心尋找那些沒有爆炸的小鞭炮,一個個撿起來裝在棉衣口袋裏,然後出去點燃丟到池塘裏炸水,丟到田裏炸泥巴,丟到火坑裏炸火。有舞獅子的來了,趁獅子在堂屋裏又蹦又跳時,哥哥也要故意炸幾個爆竹丟在獅子腳下嚇唬舞獅子的人。可舞獅子的人才不怕炸,鞭炮炸得越響,銅鑼敲得越凶,獅子就跳得越高。從我爺爺開始,獅子要跳起來給全家每個人的衣襟上都係上一條小紅布,以示吉利。我總覺得讓獅子給上紅是一件很神聖很莊嚴的事情,所以總是挺著胸脯很驕傲地讓獅子裏的人給我在花棉衣的扣眼上係一條小紅布。可是一通鑼結束,父親遞幾塊錢零錢給敲鑼的人,舞獅子的人就將獅子頭掀下來。父親笑笑地遞煙過去,彼此問候,卻原來舞獅子的人也說的是南江村的土話,竟也是同父親認識的人,令我大感詫異。
舞竹馬的人則來得比較遠,據說都是來自湖北的公安縣。她們的樣子也比較特別,臉上塗厚厚的油彩,將一張臉塗得紅紅綠綠,又穿很豔的長裙,罩著腳上的繡花鞋。竹馬是空的,也糊得花花綠綠。幾個舞竹馬的人分別站在竹馬裏,伴著胡琴聲咿咿呀呀地尖聲唱著,緩緩跑著。父親說她們唱的是皇帝、公主與駙馬之間的故事。可是我從來也沒有聽清過她們的唱段。唱完,接過錢,她們也不說話,隻微微點一點頭,就扶著竹馬一顛一顛地走了,走到別一家繼續去唱。也許是臉上的油彩塗得太厚了,也許是她們同父親不熟,我從來沒見過舞竹馬的人臉上有過什麼表情。
打漁鼓的藝人則多是獨來獨往。他們左腋下夾一隻長而小巧的紅漆竹筒小漁鼓,左手扶著漁鼓蒙皮的一端在胸前,手指中夾一麵小銅鑼同兩片竹板,一進堂屋來就靠牆站著,也不答話,右手手掌輕拍漁鼓鼓皮,發出一陣略帶蒼涼的低沉鼓音之後,便敲響竹板啟口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