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牙俐齒的媒婆開始上門給這些青年說親。可是這些青年並不領媒婆的情,他們都想要自己選擇心儀的對象。
回家之後,我告訴哥哥同母親南湖汊的事情,問那女孩子是誰。哥哥聽過我的描述之後,想了一會兒,大笑起來,說:“我曉得她是誰了。可是我又沒喜歡她,話都沒同她講過,還說什麼紅磚屋不紅磚屋呢?”
哥哥還不滿十八歲,母親並不急於給他說親,而且母親顯然也並不想要那嬌媚的女孩子做她的兒媳婦。可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她堅定決心要修一棟紅磚屋,以緩解我們姊妹成長起來後住屋的窘迫,也好將來給哥哥說門滿意的親事,再者,她不想被黑皮鋼家比下去。
彼時,鄉下已經逐漸興起一股修紅磚屋的高潮,以取代低矮的土磚屋。南江村暫時還隻有黑皮鋼家修了一棟高闊的紅磚屋。
黑皮鋼的父親是村小學的校長,後又調到鎮上的中學當教務主任,黑皮鋼的母親是村裏婦女主任,其經濟實力自然不是村裏其他人家可以望其項背的。他們修建房屋會覺得輕鬆,而我父親母親一方麵要供我們姊妹讀書,一方麵又要為修建房屋精打細算,所耗費的心血同精力難以盡述。
建屋前一年的整個冬天,父親母親隻要一得空閑,就開始挖掘屋前田土,拓展地基。到了夜裏,父親母親又常常在燈下仔細核算建房所需的磚、瓦、黃沙、水泥、木料同人工,盤算到建房之時,家裏將有多少糧食可以出賣,有哪些物資可以利用,有哪些親戚家裏可以借到錢。他們每盤算一次,都希望能像外科醫生用止血鉗縫合病人的傷口一樣,將所需與現實之間的缺口拉小一些。
在缺乏樹木的平原地區建一棟房屋,木料是一筆相當大的支出。屋前屋後的幾棵樹早被父親眯著眼睛打量過多少回了,基本沒有一棵樹可以派得上大用場,最多可伐來做些瓦條或者窗框。可是建一棟房屋,檁條、橫梁、瓦條、門窗、糧倉同家具,所需的木材甚巨。八十年代中晚期,到處大興土木,全國上下,無論城鎮與鄉村,幾乎都在翻修房屋,木材的需求量非常大,而津市的木料都是從湖南的西部山區輾轉販運而來,價格十分昂貴。
買木料之先,父親已經將房屋的高闊與進深細細計算過,要如何粗細搭配各種規格的木材才能令房屋穩固又能最大程度的省錢,也多次同母親去津市各個木材行了解過行情。可最終父親母親同幺舅到津市碼頭去買預先看好的木料時,細細挑選整整一天,母親也依然拿不定主意。每一根木料,她都嫌貴,要買下來就像割肉一樣。父親不得已,頻頻給幺舅遞眼色。每一根木料,都是在幺舅同父親反反複複地雙重勸說下,母親才千難萬難勉強答應將其買下。最終將一車木料裝運回家時,天已黑透了。多少年過去之後,幺舅每念叨起我已故的父親母親,總會眼裏含淚地憶及當年那一幕。
我後來到湘西工作,見山區房子全是木樓,連屋頂蓋的也都是樹皮,整棟房子不見一片磚瓦,不禁大為驚歎,覺得他們實在太過奢侈。直到有一年我坐車繞盤山公路深入沅陵齊眉界林區參觀,朋友告訴我,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村民為偷運木材出關,都是選擇深夜開著大貨車從盤山公路上出山去,好趕在淩晨三四點鍾,趁著木材轉運站的值班員犯困打瞌睡的機會偷闖出關去。這偷關,自然是一半預先打點,一半偷闖。盤山公路彎急坡陡,又常有山體滑坡,白日裏也驚險萬分,逢夜裏落雨或結霜則更危險,因此時常有連車帶人翻進萬丈懸崖的慘劇發生。聽朋友講那番話時,我因正身臨其境,又憶起父親母親當年買木料時的酸辛,一時間熱淚奔湧,哽堵難言。誰能想得到呢?我們當年隻嫌木料貴,誰能想到那木料裏,也同樣浸透著山裏農民的血淚呢?
天子崗紅磚廠的大煙囪碉堡一樣高聳入雲,吐出的黑煙一直飄到嘉山之巔。其碩大的場院裏長年碼曬著一行行紅磚,拖紅磚的手扶拖拉機整日在磚廠門口進進出出。但這些磚多賣給鎮上人,父親母親並不上磚廠買紅磚。他們同製作小青瓦一樣,也請師傅同親友鄰居來幫忙自己壓磚,自己箍窯來燒,這樣亦可省下一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