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下的麻皮背回家,我們再將麻皮擱在長凳上,用削鉛筆的小刀將麻片的綠粗皮一片片刮幹淨,刮成灰白的麻絲掛在竹竿上晾曬。

父親挑了一個好日子上津市城去賣麻絲。我們都不知道苧麻究竟能賣到什麼價錢,整整一天都在家裏期待著。父親點燈時分方回到家。回到家後,他繃著臉裝出沉重表情不出聲,待看到我們一個個真著急了,才忍不住笑起來,無比得意地說:“賣到了九塊錢一斤呢!”

父親一輩子也沒那麼得意過,他說:“我背一袋麻絲在津市城裏,就像背了一袋寶一樣,好多麻販子過來問,要買。我才不著急賣呢!不是賣穀賣黃豆,麻背著這麼輕,我急什麼呀。我有的是時間等個好價錢!”

九塊錢一斤,那可真是發了筆小財,全家人都為此激動和興奮。母親後悔種得太少了,她在煤油燈下同父親細細商量,明年要將哪幾塊旱地再種上苧麻。麻那麼好種,活兒又那麼輕鬆,又能賣那麼好的價錢,在父親母親的憧憬中,我也歡喜得合不攏嘴,仿佛看到我們家的旱地裏已經全部長滿了鬱鬱蔥蔥的苧麻,我們家從此就要走上發家致富的康莊大道,我的父親母親會一直這樣滿足歡喜。

刮過苧麻之後,十指被麻汁染成墨綠的顏色,月餘不能洗淨。上課寫作業時,那為我們訂課外書的田老師看到我墨綠的手指,十分好奇。問及時,我抬頭回答:刮麻染的。他見我臉上非但沒有愧色,反倒還有一絲驕傲,便笑了一笑,沒有再說什麼了。

次年,不僅我家旱地種滿了苧麻,南江村的土地上,一下子多了許多麻地,到處都是麻林鬱鬱蔥蔥。然而,苧麻卻忽然不值錢了。種麻雖然很簡單,可是要將地裏的麻蔸挖毀幹淨卻非常麻煩。鄉親們跟著我父親母親種麻,緊接著又跟著我父親母親挖毀麻蔸,錢沒賺到,反白吃許多虧,一個個都暗中抱怨。我父親母親反倒心中坦然,他們吃過太多苦,自知不會有那麼好的命運輕易降臨到他們頭上。

即便是在今天,我回望起那段種苧麻的快樂時光,也依然覺得那是我父親母親苦難人生中的一個亮點。雖然那快樂的時光是那樣短暫,還沒有來得及給我家的經濟狀況帶來一丁點改善,可是它就像浮在海麵上的一座燈塔,曾經給我們全家人帶來最美麗的夢想和希望。

我們家最後一捆沒有賣出去的麻絲一直掛在廊屋的房梁下。年複一年,漸漸蒙滿塵埃。我有時候坐在廊屋裏寫作業,累了時偶一抬頭望到那捆苧麻,會生出一種人生恍然如夢的感覺,然後會無比遺憾地想,它為什麼會忽然就不值錢了呢?

再一次翻修房屋的酸辛

小水牛也已經長大了,它同我們一起在水田裏幹活,一起生活,似乎也懂得了人類的感情,看人的眼神裏也漸漸有了孤獨、慈愛同悲憫。暑假裏,我同妹妹牽它到南湖汊尾,它也隻是溫順地低頭吃草,不再發足狂奔了。

水港對麵一個女孩子遠遠望見我同妹妹在南湖放牛,便特意跑過水港來同我們搭話。那女孩子皮膚牛奶一樣細滑,眼睛嘴巴長得細巧討人喜愛。她穿一件白棉布連衣裙,長長的頭發又軟又黑披在肩上,黑發裏還垂著一串細細亮亮的耳環,就像從來沒有幹過農活,沒有沾過泥巴的樣子。我同妹妹都看得有些癡了。她問我們倆是不是我哥哥的妹妹,問我們我哥哥今天在不在家,又問我們家住在哪裏。我一一告訴了她,又將我們的屋遠遠指給她看。她便問:“是那棟紅磚屋嗎?”我告訴她紅磚屋是黑皮鋼家裏的。那女孩子便有些黯然神傷,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可是我將來是一定要嫁給修紅磚屋的人家的。你們家會修紅磚屋嗎?”

黑皮鋼初中畢業之後,已經被他父親弄出去當了兵。我同妹妹有些莫名其妙。

哥哥從一個頑劣孩童成長為一個俊美青年,似乎隻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毛獲、周家老五老六也都同我哥哥一樣,迅速長大了。農村裏太多這樣的青年,他們擠不上高考的獨木橋,不能得到一份城裏人的工作,而水田旱地裏永無休止的耕種又使他們深深厭倦,看不到希望。一有空閑,他們就三五結伴在公路上閑蕩,以釋放他們過剩的精力同抒解他們的空虛與無聊。他們穿喇叭褲、夾克衫同千層底青布鞋,頭發對著窗戶玻璃梳得水滑滑的。他們在街上對過往的汽車揮舞喝叫,對理發店裏漂亮的女孩子打響指,吹尖銳的口哨。一時之間,太多這樣找不到出路的青年在社會上遊蕩,在空氣中凝成一股無形的勢力,讓整個社會都生起一種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