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東門橋,就到了小鎮的中心地段了。街道兩邊有賣化肥農藥的生資站,有賣鋤頭鏟子的鐵器鋪,有南貨行北貨行,有電影院,有修表鋪,有理發店,有米粉館,有布店。世道似乎變化得很快,挑著擔子走鄉串戶的大鉊師傅早已落伍了,新式的理發店幹淨明亮,有大的玻璃鏡子,有電吹風之類的高級工具,理發師也多是年輕姑娘了。各類商品似乎也在一夜之間豐富起來,街前綠色行道樹下有用簡易布篷搭起來的服裝攤子,有用木板車拖著賣廉價塑料涼鞋膠鞋的攤子,還有擺小書攤賣舊書和花花綠綠美人年畫的。賣肉的也把整片豬肉掛在鐵鉤子上當街賣。又有農民蹲在路邊上賣一擔糊滿泥巴的新鮮蓮藕,賣幾條活魚,或者賣荸薺,賣雞蛋花生。也有賣小橘子樹苗小鬆樹苗,賣蘿卜白菜等蔬菜種子的。

再過去是一家裁縫鋪,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裁縫常年拿著一隻鐵熨鬥在案板上熨衣服,有路人經過時他就把眼睛從鏡緣上翻出來瞟著。一個小學徒坐在當街的縫紉機前踩踏縫紉機,眼神有些呆呆的。再過去是衛生院,常會有穿白大褂的醫生在門口進出,神情淡漠。校門口有賣油炸紅薯餅的,現做現炸,一角錢一個。有賣現炒葵花子的,用廢字紙折成尖尖的漏鬥型小紙包,一角錢也可以給你一紙包。拐角處還有一個老爺子用大鐵皮桶烤紅薯賣,烤紅薯溫暖的香味穿過鐵柵欄,一直飄到校園裏頭去。

上了中學才第一次見到樓房,第一次踏上水泥樓梯時膽戰心驚,心想這一級一級台階都是淩空的,難道不會垮塌嗎?第一次學著別人那樣,趁沒人時偷偷將嘴巴湊到水龍頭下,擰開自來水將肚子灌了個飽,覺得自來水真幹淨,真清涼。

坐在教室裏上晚自習時,呆呆地望著黝黝的窗外,望著對麵樓裏昏暗的燈火,想人為什麼要生,為什麼要死。窗戶下那兩個人又說的是些什麼話。人為什麼要給自己造這一個一個的小火柴盒子住進來。在整個中學裏,我孤僻自閉到極致。

教物理的年輕男老師,溫柔敦厚。他每天進門隻拿一本從來不會在課堂上打開的書放在講台正中央,兩隻白白的粉筆緊緊靠著書邊放好。他在黑板上寫幹淨整齊的楷書,寫完便將粉筆立即歸位。他不多說一句話,不少說一句話,不多寫一個字,不少寫一個字,可從他口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條理清晰,涇渭分明。每堂課準時在下課前五分鍾講完。他整個秋天都隻穿一件幾何圖案的花毛衣,害我整整一個秋天都在課堂上研究他毛衣上菱形圖案的排列規律。

和善又愛囉唆的數學老師我們都叫她姚媽媽。她要求極嚴格,不聽話就要狠狠罵,成績好就對你眉開眼笑。每個學生都是她最疼愛的孩子,可她也像大多數母親那樣,雖然苦口婆心、殫精竭慮,教育出來的卻多半仍是不肖子孫。

語文老師年輕英俊,衣飾整潔,長得很像後來出道的影星黎明。他一直在浪漫與務實中尋找平衡,雖然免不掉一個單身青年男子的焦躁與孤獨,可才華橫溢,教書和對待學生又都很肯用心,因此深得學生喜愛。他宿舍在我們教室隔壁,常常我們還沒下課,就聽見他敲著吃飯的搪瓷碗在過道裏穿過,對著校園吼:“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聲音在冷風裏撕開口子,孤獨又蒼涼。

晚自習後從熱水房裏用紅塑料桶提了熱水,坐在床沿上泡腳,默默地聽同學們閑聊。同宿舍胖胖的董,是個成績很好的姑娘,她說她最崇拜軍人,將來一定要嫁給軍人。來自蘆葦廠高瘦微黑的梅,給大家講蘆葦廠許多有趣故事,她說她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在家裏拖地板。睡在我上鋪的是鎮上一個大眼睛姑娘,她不怎麼同宿舍裏的同學說話,常常一個人出去找校外的人玩,去錄像廳裏看錄像,她牆壁上貼了滿牆壁的劉德華的海報。她們說的那些似乎都與我無關,我用孤獨做圍牆,將自己封閉在孤獨狹隘的城堡之內,可以整晚都不跟同學說一句話。

隻有從津市繅絲廠來的安,高貴得不像凡間的女子。她晶肌雪膚,妙目光燦,自信英豪得仿佛天地萬物都隻是她囊中之物,想要便隨時可取。每當她挺直脖子,神采飛揚地走進灰暗鄙陋的宿舍,就像門口飄進了一隻白鶴,壓得其他同學都噤若寒蟬。目空一切的安和孤獨自閉的我卻奇怪地成了中學時代最好的朋友。我們形影不離,同行同止。

安成績優異,又歌舞俱佳,學校舉辦各種文體活動,她總是占盡風頭。她爭強好勝,坦誠到連虛榮心也不屑掩飾,吹牛撒謊時卻又連眼皮都不眨,被人當麵揭穿,她也瀟瀟灑灑,毫不在意。不僅初中部,就連高中部的男生也常常寫情書塞給她,她隻輕輕一笑,悄悄撕碎了扔在風裏。而她卻可以隻因一次物理小考,出來和我對題錯了一道,就趴在課桌上哭得天昏地暗。她又買許多蠟燭來,下晚自習之後還要點蠟燭邀我一起複習。她自立誌要考幼師之後,每次學校有文藝表演,她一定會選擇唱兒歌,她說她要給所有老師一個她最適合當幼師的印象。我後來看小說《飄》,總以為斯佳麗不過是她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