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周末,她說要騎單車去我家看看。在半途,我因從未騎過單車,躍上後座時動作太笨,竟弄得她連車帶人摔了一跤。她兩個膝蓋都被公路上的碎石子磕破,鮮血和著細沙往下流。我滿心愧疚,急忙在路邊掐一些艾蒿洗淨弄碎給她敷上止住血。想不到她一個嬌滴滴的城裏姑娘,竟能忍痛一聲不吭。單車騎不成了,她就推著同我說說笑笑步行到我家,還一路上同我記背《桃花源記》同《陋室銘》。看到我家院子裏有幾株白菊花,她采下一朵別在發間,側頭問我美不美。我愛慕得說不出話,隻覺得在深秋清朗的天空下,她的人與花一樣清貞又俏麗。在我其後的人生裏,我確實再也沒見過比她更生動鮮美的姑娘。
學校操場對麵是一條小堤。每當夕陽西下時分,金紫的天空豔麗空闊,堤岸上三兩一堆的同學在草地上或坐或躺。我和安也常常坐在那裏,手裏握著一本英語書。堤岸下是一條清清的小河,碎金的水麵緩緩流淌,小河對岸種著大片的蠶豆。不記得我們當時坐在那裏,想的都是什麼。回憶的畫麵中,似乎對岸的蠶豆地裏,漫天都是粉紫的蝴蝶在金色的夕陽裏飛舞。其實卻並沒有。
也曾偷偷看幾本瓊瑤的書,流下許多幼稚純真的淚水,幻想自己也變成了書中長發飄飄,素衣碎花裙的優雅淑女。攬鏡自照,卻依然是土頭土臉的灰姑娘。
在初冬的蕭寒裏,母親站在院子裏給我剪頭發,剪那種清湯掛麵的學生頭。為了節省理發費,我的頭發一直是母親給我剪。可她總是兩邊不能剪得一樣齊,剪到最後,頭發都短到耳朵上頭去了,很難看,似乎它也同我一樣正受著捉襟見肘的寒酸同委屈。母親自己看了也訕訕地笑著,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我不忍責怪母親,默默地拿了一條藍色絨線圍巾係上,遮掩脖子裏的那一大段空白,在青灰陰冷的天空下,懷著沮喪又近乎悲壯的心情去學校取成績單,卻意外地獲得年級第一名的好成績。返家途中,沮喪中又生出怯怯的歡喜。
時光改變了的,不僅僅是我們這些孩子
妹妹也考進了我同一所中學。我初三,她初一,老師笑我們是大小不等兩個相似形。
我天性憨愚,又醉心讀書,外界一切皆不關心。妹妹倒是一切事情上都留心。她睡我宿舍,同我睡一鋪,我同學的許多事情都是她知道,我卻不知道。她見我學習緊張,便時常幫我食堂打飯,幫我洗衣服,我卻也沒有多關心過她,沒有想過她到一個新的環境是否適應。其實她也是挺孤獨的。她也變得沉默,不像小時候那麼活潑了。
每周六同妹妹步行十裏路回家。我腿長,提著幾個用飯票換回的白麵饅頭大步流星。妹妹腿短,走一陣跑一陣緊跟在我身後。天氣漸漸燥熱起來,油菜花已經開遍山岡,熏得人昏昏醉醉。途經天子崗時,嘉山腳下照例是幾個走累了的婦人,敞開棉衣坐在山腳大石上歇腳曬太陽。不遠處幾座矮墳,墳頭上還殘留著春節祭墳時燃放過的紅鞭炮屑,陽雀在不遠處聲聲叫喚。我忍不住抬頭望了一望那嘉山之巔。我還記得山頂上那座小小的薑女廟,記得我曾站在廟前大石上眺望過南江的湖泊山川。那綠水明田,白鷺翩躚的情形清晰如昨,卻又仿佛隻是一轉眼,這世上的歲月就已過了迢迢千年。
讀書的費用越來越高,村子裏從小同我們一起玩耍,一起上學的孩子們大多已經失學。我的父親母親還在咬牙堅持著,堅持讓我同妹妹念最好的中學。
回到家,落日餘暉正灑落在院子裏。院子裏一地解散暴曬的蘆柴葉,奶奶正係著圍裙坐在院子裏纏蘆柴把子。我同妹妹搓草繩幫助奶奶把纏好的蘆柴把子捆成垛。又把從學校換回來的饅頭拿給奶奶嚐。奶奶用圍裙擦擦手,豁著沒有牙的嘴笑。鄉下沒有饅頭,她沒有見過。她說這東西真好吃,又甜又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