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明顯老了,他們沒有片刻閑暇,每坐下來吃飯時總是身心疲憊。我不知道是我們幾個孩子飛漲的學費造成了他們巨大的經濟壓力,還是我們的前途命運同我們成長的本身給他們帶來了壓力。父親越來越沉默,已經不複當年散泥巴扳土磚時的意氣,他臉上那種滿足而歡喜的笑容也越來越少了。他有時候會因為太過疲累,一時找不到洗澡所需的換洗衣服而大發脾氣。一遇他發脾氣,我同妹妹便飛跑入房裏,以最快的速度去為他翻尋衣服。待我們將衣服找到遞給他,他看清是我們姐妹時,眼神才重又變得溫和慈愛,卻又充滿無奈。

我開始覺得,時光改變了的,並不僅僅隻是我們這些孩子。

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父親母親那一輩的農民那麼勤勞,那麼吃苦,卻總是那麼窮。後來我明白了,改革開放雖然迅速催生了經濟的繁榮,然而那樣的繁榮最先帶來的是物價的飛漲同貧富的差距,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農民反而承受著比從前更大的壓力。

我們姊妹生存同求學所需的,對於金錢的無止境的需求,依然隻能依靠父母從土地中去索取。南江村的土地,已經沒有可能在冬天裏輪番休息了。分田到戶之前,村子裏總會留出一部分水田種植沒有經濟價值的紫雲英草,春來翻耕入泥後可作為肥料,亦可割來喂養牲畜。如今,紫雲英草幾乎已經絕跡。晚稻收割之後,除留出少量土地種棉花之外,南江村的大片土地,全都種上了耐寒的油菜。二季水稻,一季油菜,南江村的土地要種三季大型農作物。

油菜籽畝產最多不過三百斤,而我們家一年僅上交的油菜籽就超過一噸。由於完成上交任務出色,鎮政府曾獎勵給父親一床湖藍色的土棉布被套。被套正中一個菱形空洞,作為填塞棉絮的進口。姐姐覺得這種款式不合用,被麵中間露出那麼大一塊棉絮也不好看,便用一塊粉色的碎花布將菱形的洞補起來,縫上荷葉花邊,再將被套尾端拆開縫上一條拉鏈。就是這些油菜籽支撐著我們姊妹的學業,也是這床湖藍色的被套陪伴著我同妹妹的中學生活。然而,油菜花朵脫落之後,跪爬在油菜地的空行之間點種黃豆,油菜成熟之後搶在插早秧之前將油菜收割回家以及搶插早秧,我們姊妹卻都沒有辦法可以幫得上父親母親的忙。因為要搶時間插早秧,油菜收割之後,剩在水田裏的半截油菜樁子已經來不及拔出,隻能直接翻耕在泥裏。泥田裏埋伏下的無數橫七豎八的油菜梗子會給插早秧帶來極大的麻煩,常常能把父親母親的手指頭給戳腫了。

早秧插完之後,父親母親才能抽空將收割回家的,碼成山一樣的油菜拖出來,在場院裏一場場暴曬,用連枷脫粒。

隻要是陽光晴好的日子,周末回家,場院裏便總暴曬著油菜。空氣中彌漫著油菜漚腐之後難聞的氣味。脫落的油菜籽散落在牆角同地縫裏,逢一場春雨,便生出許多綠油油的小苗。

母親滿頭汗水,同父親一起有氣無力地揮著連枷,頭發一縷縷沾在額上。村頭高音喇叭裏高叫著父親的名字,在全鎮通報表揚他完成上交任務的出色。母親聽著,臉上半點喜悅表情也沒有。看母親每揚起一次連枷,都是力氣已經用盡似的,因此趁她歇會兒時,我也拾起連枷想幫她打幾下,卻總揚不得三下兩下就沒了力氣,有時連連枷也翻轉不來,硬硬地砸在地上,反將地麵砸出一個洞,於是隻好放下連枷,依舊去將打過一遍的油菜翻轉來,好讓父親母親接著打第二遍。油菜漚腐之後雖利於脫粒,卻黑臭黏髒,用手一碰便黏糊糊的,這讓我們姊妹在翻曬時感到無比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