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粒下來的油菜籽黑黑的鋪滿一地,顆顆都細圓溜滑,人走在上麵極易摔跤。哥哥便趁我同妹妹不備,故意推搡我們一下,以看我們摔倒的狼狽樣子來消解這場漫長的勞動的無聊。

命運的轉折

初三畢業考完之後,誰都沒有如釋重負的輕鬆,每個人都各懷心事,心情沉鬱。沉重的命運如同一頭巨大的魔獸,過早地橫亙在我們那些稚嫩的孩子麵前。整個年級隻有前十名的同學有資格參加升中專的考試。而考不上中專的同學裏,隻有一半成績好的同學能頂著更大的經濟壓力繼續讀高中,有一半的人將要從此失學,給弟妹讓路。我參加了升中專的考試,卻不知結果會怎樣,在桌上默默收拾書本。雙腿修長的坤走到我桌子麵前,低聲說:“我可能不會念高中了,畢業後會跟我叔叔去學開拖拉機。”他平靜的語氣裏沒有抱怨,似乎已經坦然接受了命運的這一份安排。但他特意走過來告訴我,內心一定還是不平靜的。也許他以為,我也是懂得生活艱辛的人,會懂得他這個決定背後所有的蒼涼和迷惘。而我仿佛已經看見,他開著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奔忙在鄉村公路上運輸公糧的情景。

最終,全校隻有我同安考上了中專。安以全市文化成績第一名的音樂特長生身份考進了湖南第一師範。我則考入了常德衛校。在六月的校園裏,我同安領取了錄取通知書,揮手道別。我良久地注視著安騎著單車離去的背影。她那天穿著粉紅色的無袖上衣,一條用她媽媽的黑色舊百褶裙改成的及膝的燈籠馬褲,白皙的肌膚在陽光下半透明,嬌豔如初生的玫瑰。可是那一揮手,便至今無緣再見。後來我讀到徐誌摩的“我揮一揮衣袖,作別西天的雲彩”,便怔怔地定立當場,整個青澀而沉重的初中時代都隨著安離去時晚霞一樣的背影重新回到我麵前。好的句子總是這樣淡到無形,卻直見性命,讓你怔怔無言,隻能任由無限的悵惘在心頭盤旋,盤旋……

回到家,母親正在院坪裏翻曬油菜,熱得滿麵潮紅,汗濕的頭發一縷縷沾在額上。我的錄取通知書給母親帶來了極大的安慰,她站在滿地散發腐氣的油菜中間笑得那麼開心,說從此不必再為我操心了。那時候我才知道,在姊妹們中間,母親一直最擔憂的是我。她說我生得嬌弱,眼睛近視,又癡憨笨拙,如果落在農村裏同別人一樣種田,隻怕會被別人踩在泥巴裏。又說農村裏的男人大多粗鄙不會疼人,我將來嫁了人,人家哪會因為我性情溫順和滿肚子詩文就憐惜我呢,隻怕會更欺負我,我會哭都哭不出日子的。我聞言愕然地望著母親,內心波濤翻滾。我一直以為自己笨拙,不能見愛於母親,沒想到她竟為我憂心得那樣遠。

“雙搶”再度來臨。我同父親母親、姐姐妹妹在田裏插秧,朱家大姐從田邊經過,站在田埂上同我說:“祝賀你,小妹。不管怎麼樣,你以後不必再日曬雨淋的,可以在幹屋裏做點文靜的事了,那才不枉做了一世女人呢。”

朱家大姐是我們村裏最勤苦耐勞的女人,一向沉默寡言,從未對農村生活有過任何抱怨。我想不到這世間最真誠質樸的祝福會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可不知為什麼,她的話,聽著讓人一陣心酸,情不自禁想要落淚。我想到我的母親,正在我身旁插秧的我的母親,一個嬌弱的,地主家的女兒,一輩子就在泥裏水裏牛馬一樣地幹活,她有做過一天真正的女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