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醫學同文學共同構築起來的青春夢境裏,而逐漸忘卻了學校之外的世界。忽一日,收到從不寫字的母親從南江寄來的一封親筆信,拆封隻見母親起筆的稱呼“貴珍吾兒”四個字,眼淚便禁不住嘩嘩地流下來。

清涼女兒

同送我上中學一樣,父親賣掉了剛剛收獲的整整一季的稻穀,親自送我到常德衛校。

我在一個純女性的環境裏呆了三年,學習科目繁多的醫學課程。單純的女性環境像消過毒的,清潔無汙。我們無憂無慮,一心研究身體的內部結構,忽略了身外的世界。我們在彼此的瞳孔裏,照見了自己青春的小小倒影,卻逐漸忘卻了家鄉,忘卻了童年。

第一次上解剖課,看見教室門口的人體骨架,心裏一驚,待慢慢習慣了,卻隻道是平常。上課時,我們拿著肩胛骨在前座的同學身上比著分左右,又拿著尺骨橈骨敲同學的頭,待猛然想起手裏拿的可是真正的死人骨頭,悚然而驚,卻又轉而哂笑。骨頭灰白,其實是極幹淨的。

學打肌注針時,操作室的床上,一排整齊趴著的,全是同學白花花的美臀。為了分清正確的注射區域,拿著絡合碘棉簽在同學雪白的美臀上劃著紫紅的十字。握針筒的手抖抖不敢下針,藥水點點滴滴都灑在同學白花花的美臀上,似清淚斑斑。指導老師見此情景亦忍不住掩嘴偷笑。操作室裏充斥著恐懼的低哼,此起彼伏的尖叫與大笑。豆蔻年華的少女,在神聖的職業麵前,也是勇士。

悠閑地站在食堂隊伍裏,敲著瓷碗跟前前後後的同學說那些永遠說不完的話。隻是身體開始發育,肚子似乎永遠吃不飽。吃完一份飯後,同世雯相視一笑,又再次站在打飯的窗口前。食堂師傅為我們再打一份飯,並笑笑地額外為我們多打一勺榨菜。

周末和同學手牽手去逛常德的上南門下南門,欣賞櫥窗裏各色花花綠綠的商品,在地攤上買一張周海媚或趙雅芝的不幹膠貼紙回去貼在日記本上。又或者去沅江邊小坐半日,看路邊行人或行色匆匆,或閑庭信步。看江邊高樓和柳色如何一同倒映在江中。

是衛校的那幾個聰慧溫和的女子,是她們溫暖的友誼讓我漸漸忘卻了貧困,忘卻了自卑,是她們漸漸融化了我在中學時代遺留下來的孤僻。

笑起來雙頰有著甜美酒窩的澧縣姑娘吉湘,在我淋了雨又沒鑰匙進不了宿舍時,拉我進她宿舍,給我換上她幹淨的衣服,又打熱水給我泡腳,然後兩個人爬到上鋪坐在她被窩裏麵對麵聊天。她最愛三毛,我也跟著她看《稻草人》,看《撒哈拉沙漠》,跟著她愛三毛。她也同三毛一樣寫很好的散文,文字幹淨流暢,處處可見慧思。畢業時她有一張照片,穿暗紅的有異國風味的長裙,清爽幹淨的笑容,智慧通透一如三毛。

延陵愛在紙箋上寫些輕柔的詩句,字跡娟秀,詩意縹緲如雲。在見血見骨的醫學術語裏,生出那樣純情的小詩,猶如在亂石叢中生出的幾莖野花,雖是嬌弱,卻越發惹人憐愛。在全校的歌唱大賽時,我們聽她唱那“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年少不經世的我,紅塵中的情緣隻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焦灼……”全班同學都跟著輕輕和。

看世雯把周海媚、趙雅芝漂漂亮亮的不幹膠圖像都剪成碎片,再拚貼成夕陽古樹做牆報的刊頭畫。她又借給我看她的藏書《莎士比亞全集》、《約翰·克裏斯朵夫》,讓我在無數個同學都睡熟的夜晚,還握著手電筒躲在被窩裏獨自激動和流淚,在別人的故事裏感受著溫暖與蒼涼。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才開始隙中窺月般窺視到人類靈魂浪漫的光芒。

世雯白天穿著她最珍愛的皮涼鞋同我去上課,去食堂打飯,去沅江邊散步,而夜間則換上一雙塑料涼鞋去文化宮學跳交誼舞。她說燈光灰暗,別人也看不見她的腳,省得把皮涼鞋給踩壞了。那個時候我才明白,《灰姑娘》的故事並不完全隻是童話,在青春年華裏,生命的本身真是有那樣的驕傲與奢華,鄙陋的塑料涼鞋也能變成灰姑娘的水晶鞋,散發出奪目的光芒。

和豔等幾個同學一起,排練語文老師給我們編排的話劇,天天在教室裏壓著嗓子,做痛苦狀:“我,我,我拉不著你的手……”那時候並不真正知道,這一句話裏有著怎樣的分量。

我就那樣沉浸在同學單純而溫暖的友誼裏,沉浸在醫學同文學共同構築起來的青春夢境裏,而逐漸忘卻了學校之外的世界。忽一日,收到從不寫字的母親從南江寄來的一封親筆信,拆封隻見母親起筆的稱呼“貴珍吾兒”四個字,眼淚便禁不住嘩嘩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