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青春
我回到津市人民醫院實習的時候,津市水運已經沒落。我小時候所見的,青石碼頭上將篩盤掛在胸前,對著剛下船的遊客高聲叫賣熱氣騰騰的豬肉包子的小孩已不複可見,會拉長汽笛尖銳鳴叫的輪渡也已消失無蹤,隻有一條新修的雄偉大橋橫跨在大河兩岸。
新修的湘北公路從人民醫院背後穿過,將我們的實習宿舍同醫院的住院大樓割裂開來。新修的土公路還沒有鋪上水泥同石子,天晴時有車駛過,黃塵漫天,逢落雨則泥濘不堪。
來自不同學校的女實習醫生同實習護士都住在一起,睡上下鋪。窗下便是那條黃塵漫天的湘北公路。那些實習醫生是高中畢業後考的醫士班,比實習護士年長兩三歲。她們穿長筒絲襪,對著窗外的晨光往臉上細細抹麵霜,塗口紅,可是卻像鄉下女人一樣隨口談論男人,說粗鄙的話,為我所不喜。
我小時候的夢想是當一名老師,做護士是我不得已的選擇。醫院冷酷的環境,痛苦呻吟的病人,冷漠而傲慢的醫生護士全都讓我心懷恐懼。那些恐懼曾經如何折磨過一顆少女的心,摧殘了我原本就少得可憐的自信心,也實在難以盡述。
來自涔澹農場的英也是實習護士,每次都同我輪同一個科室。涔澹農場是一個關押同勞動改造犯人的地方。英是農場一個管教幹部的女兒,她給我講許多管教幹部同犯人之間駭人聽聞的故事,而她自己卻是個溫柔的,單純而膽怯的姑娘。我們倆在帶教老師嚴厲而鄙夷的目光下開始學習劃破和掰斷安瓿,抽吸和添加藥物,大起膽子將針頭紮進病人的血管裏去。被鋒利的玻璃安瓿劃破手指是常有的事情,劃破了,就同小時候捶石子捶到手指一樣,偷偷拿絡合碘棉簽將血跡擦掉,再用白膠布將傷口纏起,工作時將受傷的指頭小心藏好盡量不讓帶教老師發現。
又常因紮針紮不進病人的血管而沮喪得想要哭起來。但也總有些溫和寬厚的病人,手背被我們紮得鼓起一個大包,還笑笑地安慰我們說:“不疼,不要緊。來,再紮一針試試。”逢這種時候,便隻能慚愧又感激地笑笑,鼓起勇氣再紮一針。
我被自己的恐懼弄得很緊張,生怕一不小心就出了差錯弄出人命。如果說我天性笨拙,則帶教老師同科室正規護士們挑剔而鄙夷的眼光更使我變成了一個傻子。我再也沒有心情去想別的。
這時候,世雯給我寫信來,告訴我她如何剛剛跳出了情網,告訴我她身邊的同學還如何在情網中掙紮,末了卻來一句:“今年西瓜大豐收,你要多吃西瓜喲!”世雯的字很美很有個性,我哥哥說一看世雯的字就知道她一定手臂特別修長,因為杠杆作用很強。我獨自坐在黃塵漫天的宿舍陽台上,想象著性情浪漫的世雯舒展長臂給我寫信的可愛樣子,想著她信末寫到要我吃西瓜時她自己也會笑起來的調皮模樣,笑笑地將信疊好收起。
吉湘在澧縣人民醫院實習,她休班時忽然一個人坐車過來看我,笑起來時雙頰的酒窩還是那麼迷人。她告訴我說,我班同她一起實習的同學輝溫柔極了,她男朋友愛死她了,輝感冒時,她男朋友來看她,把蘋果削了皮,坐在床邊拿刀切成小塊來喂她。吉湘說:“我想不通啊,隻是感冒了,又不是牙疼啃不動,有必要切得那麼小小的嗎?”我聞言而笑。
她又告訴我說某實習醫生正追求她,對她說:“吉湘,我很愛你,你總不理我,我會傷心的。”吉湘便告訴他說:“如果你一定要愛我的話,那傷心總是難免的。”“傷心總是難免的”是當時正流行的一句歌詞,吉湘告訴我時是唱出來的。隨即又掩口告訴我說:“那是個煙鬼。”她爽朗而又調皮的樣子,逗得我笑出眼淚來。
在和同學陸陸續續的通信與聯係中,漸漸得知我那些分散在各個大城市實習的同學們,有許多都已經情竇初開,正演繹著各種各樣的戀愛故事。還有更多的同學在想各種辦法,希望實習結束後能分到常德、長沙甚至廣州等各大城市的大醫院。
英實習結束後是要回涔澹農場醫院的。而我不太願意去想畢業分配的事情,我覺得那不是可以由我主宰的,我相信自己能夠留在我所實習的津市人民醫院的可能性不大,多半的可能是回到鎮上的衛生院。我對我上中學時常常要經過的那所冷冰冰的小衛生院並無好感,對冷漠傲慢的津市人民醫院同樣也無好感,我準備以逆來順受的心情去接受命運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