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那樣一日日延續著。住在我對麵鋪位的另一學校的實習護士越來越心事重重了。她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寡言少語,又好幾次夜裏獨自出去,然後徹夜不歸,又好幾次一個人被子蒙住頭偷偷哭泣。再後來,我又見她請假休息,白天晚上都蒙著被子睡覺,又買紅糖、雞蛋一個人默默地用電爐煮了吃。宿舍裏也並沒有人過多地去關心她。我總隱隱覺得她是出了什麼事,心裏憐惜,可是我也不想問,也不想同人探討。

我同英以及實習的化驗士冬梅,若不值晚班,就會相邀著去大橋上吹夜風,看津市城的燈火如何漸次輝映在河中,看岸邊挖沙船上的女人如何在艙板上洗菜,如何耐心地剖一條河魚,看她們如何拉亮艙中電燈,圍桌夜飯。在那樣的時刻裏,我會長久而茫然地望向下遊遠處蒼茫的蘆葦洲,想象著萬家坡同南江村是如何在那蒼茫的暮色裏寧靜。

吹風回去,青春孤獨的心依然無處安放。於是便又橫過宿舍樓前那條新修的黃土路,到醫院一個燒鍋爐的老頭屋裏去看電視。那屋既是老頭的值班室,也是他的家,裏麵堆滿了各種雜物。正對門的桌子上有一台十四英寸的彩色電視機。開水老頭又瘦又小,待人誠懇隨和,我們每次去了,他笑笑地搬椅子給我們坐,然後各自看電視,閑閑淡淡地說幾句話。過一會兒,還有一個大個子的鰥孤的老頭會來,來了必定要同開水老頭喝杯小酒。那大個子老頭一杯小酒可以喝一個晚上。你看他剛剛舉杯到唇邊,以為這一次是一定要喝下去了吧,他又還是同前麵無數次一樣,借口要說某一句起勁的話,又將杯子從唇邊移開,讓旁邊看著的人心裏都發急。開水老頭已經習慣了大個子老頭的那一套,見此情景便同我們無奈地相視一笑,繼續帶著調侃的笑容聽他胡吹海扯,從不催他。那時候,播放的電視劇是《外來妹》,點歌台每夜都一定會播的,是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楊鈺瑩的《茶山情歌》同毛寧的《濤聲依舊》。每夜播,我們每夜聽不厭。不知他們是否會想到,在某個城市的堆滿雜物的小屋裏,正是他們的演繹,他們的歌聲,在陪伴著兩位鰥孤老人蒼涼的晚年同三位年輕姑娘寂寞的青春。

萬家坡最後一代草藥郎中消失了

逢大休班的日子,獨自過橋到津市後街車站搭客車回家。城市喧囂繁華,各種店鋪林立,華服滿街,可是我卻不像兒時那樣對城市充滿幻想,我買不起任何東西,也無心去欣賞那些商品。車站照例有些髒亂,客車上疏疏落落坐著一些同我一樣要趕回鄉下的農民。汽車一路馳往鄉下,在黃土公路上揚起漫天塵埃,嗆人口鼻。汽車隨時都可能會在路邊停下,接到一兩個中途上來的乘客,而那些乘客總會為了想要少出五毛錢或一塊錢車錢而同售票員大聲爭執,不惜費掉許多口舌。我安靜地望著窗外,看著路旁的行道樹上落滿了黃塵,覺得它們無法呼吸,擔心它們隨時都會窒息死去。我不太明白,童年時期眼中無比美麗的鄉村的一切,為何如今總會蒙上一層別樣的色彩。成長似乎總是苦澀的,生命初生時的那種生機與純稚已經一去不能複返了。

徐媽又在我家灶屋裏磨碎米漿。我奶奶坐在石磨旁幫她喂磨,聽她拉扯家常。午後斜陽穿過灶屋窗戶,直照著灶台,把大鐵鍋同灶台都鍍上了一層金輝。一隻老母雞剛在灶前柴堆裏下了蛋,突然跳起來,“咯咯噠、咯咯噠”地慌叫著跑掉了。

我不知是因為自己長大了,還是村裏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的緣故,總覺得鄉下冷清了許多。

自從廣州東莞一家鞋廠招收女工的海報貼到了鎮百貨商店的白粉牆上,找不到出路的農村青年便如同久涸的魚忽然逢到了堤壩上的一條缺口,終於獲得了一條生路。他們自這個缺口潮水一樣湧入沿海的各個工廠。徐媽家阿秀去了,慧敏初中一畢業也就同她姐姐一起去了,周家老五老六去了,毛伯家珍蘭也去了。貴生同娟結婚後生了兩個孩子,蓋了一棟新屋,因為還不起蓋屋欠下的債,新屋才蓋起來就被人拆了,他們隻好將孩子留給徐媽,也南下廣州去了。我姐姐也去了。這些自小吃慣了苦的農村青年在工廠的流水線上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吃工廠食堂的飯,住工廠的宿舍,每月三五百塊錢的工資盡量省下來寄回給家裏。他們幹得很開心。他們不敢計較工作時間長不長,累不累。